第五十二章 复思量议计兴炼铁 遣亲信千…
邓兆恒近来有些心绪不宁。
郑天野带着水务监史和流民一起住窝棚,吃一样的饭,白天一起在堤岸上风吹日晒,灰头土脸的不像个从五品官儿。
堤岸后的各村也添了不少生气,有老人、小孩儿常跑到筑坝处看热闹。还有大户直接把自家的长工、短工派到大坝上背石、挑土。
襄陵坝筑得又快又好。邓兆恒内心如这个时节粼粼的汾河水,平静又波动着愉悦。
然而,随着坝一天天接近筑成,他的愁绪也一天天地浓起来。
那些流民仿佛寻到了归宿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人逃走,一心筑坝。
筑坝、采石处原本聚集了三千多流民,而今人数仍在渐长,供应的米粮也不停地增加。
李墨林曾说:“大人,如此消耗,平阳府库一年便无节余了,若如此持续下去……。”
邓知府打断他无奈笑道:“如此持续下去,平阳府会从天下屈指可数的丰腴之府被流民吃成穷府。”
内心里,邓兆恒绝不允许这样的结局出现。这不只是他的无能,更将愧对恩师和岳丈,愧对皇上的信任。
而这一年,除了东外城课银和襄陵筑坝,他还没弄清楚治理平阳府的要紧处在哪里。
在他看来,民富国强、天下和是读书人的最高抱负。他治下的平阳府要百姓安居乐业,要府库充盈,要为朝廷多送丁纳粮。
眼下他手里能用的就一个郑天野,两人商议数次,却难以定夺下一步这些流民该往哪里去。
邓兆恒一度想过把下面各县石炭窑都抓手里,但这样无异于断了这些州县的财路,下面各州县的维持也不易。
又想过把流民派过去重新开窑,但人吃马嚼,若最后挖不到石炭,将又走到绝境。
这天,邓兆恒独自在内宅的花园里散步。
正是春花含苞欲放的时节,高的矮的各种花儿有的已开,有的刚绽露出一点令人悦目的颜色,但这无法化解他百般思虑而不得解的烦恼。
回到外客厅,又踱了半个时辰的步,派人去看郑天野是否回了衙门。
不大一会儿,郑天野一身锦蓝官衣,头戴纱帽匆匆赶来,脑门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儿。
进门躬身作揖道:“属下拜见大人。”
邓兆恒摇了摇头,似要将思虑丢到一边,笑问:“郑主事何时自襄陵坝回来?”
郑天野整日被风吹着,脸上多了两片儿红,抬起大眼睛看了下邓兆恒,道:“昨日属下回来换了下衣裳,正说今日来衙门看看,后半晌返回襄陵坝。”
邓兆恒心里怀着几许满意,摇了下手道:“不急,先喝口茶,随我出去透透气。”
郑天野:“属下不渴。与府衙相距不远,听大人招唤便跑来。”
邓兆恒:“我们骑马去河边走走。”
邓兆恒只带了老何、许化民和高力,出得和义门便是乡道,奔渡口的大道宽且直。
阳光暖暖地照着,风也是柔柔的。雪早已化尽,却还未下过雨,路面泛着微微的湿气,马蹄舒服地踩在上面“扑腾扑腾”响着。
邓兆恒怕几人骑大马、一身官服引来百姓围观跟随,便往南拐上一条窄些的乡道。
身旁阡陌纵横,农夫驱牛耕田。柳树刚吐一团团鹅黄,远近的桃、杏、李的花儿正片片地开。
一时心胸开阔,朗声问:“郑主事,去岁我平阳得实惠最多的作坊是哪个?”
郑天野:“回大人,若从百姓所得看,当属木刻年画。”
邓兆恒:“平阳府地南北六百余里,作坊种类繁多,仅冶铁、制铁役夫以千计,以年画最得实惠?”
郑天野:“铁耗人力、物力巨大,这几年都是朝廷自我平阳调拨,于平阳多了消耗,却无利可图。石炭只存于个别州县,利亦归于州县。蝴蝶杯虽名贵,但数量有限,利也有限。木刻年画每张几文,每逢过年,家家都买,行销各省,价低课银亦低,销量却甚巨。故我平阳从此业者多,富不足却衣食有余,堪称实惠。”
邓兆恒:“我们就是缺个既安置流民、又能将利留在我平阳的大作坊。”
自乡道绕到河边,堤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绿。
离岸不远处,有一个辘辘井。过去看,及水面丈余。
邓兆恒和郑天野将柳条水斗放下去,满满一斗水,吃力地绞着辘辘往上提。
老何等三人过来相帮,被邓兆恒止住。与郑天野一左一右共同摇着辘辘,提上水来二人已是气喘吁吁。
邓兆恒:“果然是书生文弱,若两军阵前,如何提得刀杀敌。”
郑天野:“两军阵前自有武将,似大人这样当以治国安民为重。”
邓兆恒:“眼前就是汾河水,却要掘井提水,实在可惜。郑大人难道无好办法把这水引上来。”
郑天野:“大人看,此处所种为粟,发芽、长苗、灌浆,一年若得几场及时雨,便可收获无忧。而河边田地湿润,实无需灌溉,这井大约只供耕作时人畜饮水。”
邓兆恒:“若是小麦如何?”
郑天野:“若是小麦则需引水多浇灌几次。”
邓兆恒:“小麦、粟、稻谷之间,哪个产出多些?”
郑天野笑道:“大人应带户房农桑监史同来。属下只是略知,若产粮折价计,自是水田要略好些,可到哪里有那么多水田。”
邓兆恒:“我朝各府的主事若都如你一般埋头做事,局面或大不同。”
郑天野:“依属下见,我朝各府若都如大人这般,那才是局面大有不同。”
两人相视一笑,邓兆恒道:“罢了,我二人这样相互吹捧,让人听去定成笑话。”
邓兆恒望着西岸横陈的平原和平原之西连绵的山脉,问:“吉县之西为何山?”
郑天野:“对面山名姑射(ye)。”
邓兆恒:“哦,先贤《华南经》里所述。”
郑天野道:“大人有闲时应去看看。”
邓兆恒:“先贤描绘之姑射山令人神往,必是要去体悟一回。”
邓兆恒:“郑主事,你说那平阳之北的山脚都有石炭,却为何这吉县的山下却无?”
郑天野道:“回大人。石炭埋于地下,难以断何处会有。有小户平地打井便出了石炭,也有那大户四处打洞,一年耗费上千两银子却一无所获。”
邓兆恒说:“你若从流民中带些人,挖他三、两个月如何?”
郑天野看看邓兆恒,往西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可以试一番,只是不可将指望放在石炭上。”
几天后,邓兆恒去襄陵坝看过一回。
壮年夫役本就有增加,砌坝方法人们也熟了,襄陵坝提前筑成应是十拿九稳,留给邓兆恒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郑天野与邓兆恒一同回平阳城。路上下起了小雨,二人披着油布雨衣,不疾不徐地并辔而行,边推算着。
若开五座窑,每窑采挖二十人,背运二十人,其他十人,则需壮劳力二百五十人,每人养妇幼两个家属,则可安置流民七百五十人。
每窑年出石炭一百筐,每筐提银六钱,五座窑年入库三百两。
“还有,我平阳百姓可以烧便宜些的石炭,冬天暖和一些”,邓兆恒道。
郑天野:“大人,挖到石炭前只是消耗,按两个半月七十五天计,需口粮近四百石,加上镐、铲、筐的采办,总得五百两。”
邓兆恒:“五百两银子我还花得起,我们小赌它一回。”
邓兆恒看着路边铺满毛绒绒嫩绿的田野,在细密的春雨中已是生机盎然,皱着眉叹口气道:“我们当下是个饿汉,一小把黑豆远远不够啊。”
郑天野:“大人,以在下看,蒲州冶铁所可规模再大些。”
邓兆恒睁大眼睛,“请讲。”
郑天野:“因前些年铁贱如泥,朝廷专卖已名存实亡。而我平阳之铁无偿调拨,南过黄河、西入陕西、北往关外,成了只出不进的消耗。若在蒲州于朝廷调拨之外,再行冶炼销往各处,可为我平阳换回些许利益。冶铁所需人力甚巨,以属下见,可安置流民大半,只是冶铁筹备颇为繁杂。”
邓兆恒:“看来,我们只能从石炭和冶铁上想办法,且多半要靠冶铁了。”
邓兆恒又想起另外的事,道:“郑主事,你与我备十坛好酒,两套蝴蝶杯,往宣府运粮时一并带去。腾总兵率将士于苦寒之地阻挡鞑靼南犯,实是辛苦。”
郑天野习惯这些了,大人们经他手送出去的蝴蝶杯已经上百。邓兆恒自来之后,还未向自己伸过手,这已让他刮目相看了。
没想此次直接要十大坛酒,蝴蝶杯一下要两套,却是要送到军营,想是以此借口送往京师吧,他心里想着。
邓兆恒看出了他心思,道:“对郑主事直说无妨。我曾与宣府腾总兵相处两日,深感其报国之心胸和能为,来平阳后甚是思念,却是无暇顾及联络。因其好饮,故赠酒与杯。”
郑天野:“既如此,那就送二十坛吧,三两银一坛、最好的,这么远跑一趟不易。”
给千里之外的腾总兵送酒是邓兆恒的一件心事。
他常想起这位只相处了短短两日、带着家眷戍边的武将,勇武不失性情,豪爽不失机敏。
少年时,自己也常作跃马挥刀为国戍边的梦,随后一路科举上来,成了当朝屈指可数的年轻四品文官。于边关事务仍时时留心,所谓心系家国安危,常夜不能寐,在邓兆恒身上真不是假话。
这酒就是给自己心结一点安慰,也让腾总兵知道,千里之外有个地方官愿全力支持他。
礼虽轻却不容有失,他想派老何亲自押运。
老何敏锐老练,有功夫在身,让他去邓兆恒放心。
但还是嘱咐:“此去一千五百里,往返近两个月,酒与蝴蝶杯是本府对腾总兵的心意,路上小心看护。返程之前请总兵允你城内和城墙上转转,尤其是城北和城西方向,回来禀告。”
老何:“老爷放心,必周全送到。老仆不在身边时日,老爷勿前往陌生地方,民间江湖非白日街上看见模样,若有暗访须老仆回来。”
老何骑马挎刀,两套蝴蝶杯和书信背身上,押着两车杏花儿村,跟着浩浩荡荡的运粮队,日行夜宿,行了二十几日到了宣府。
通报进去,说平阳邓知府派来拜见腾总兵。
腾总兵一听,“嗵嗵嗵”跑出来。
见一个体格健壮、白净面皮、方脸肉鼻、薄嘴唇、剑眉虎目的中年人拱手而立。
腾总兵叫道:“你是我邓老弟的信使?”
老何跪地道:“老奴何秀峰,奉平阳邓知府之命,携杏花儿村二十坛、蝴蝶杯两套及书信一封,前来拜见总兵大人。”
腾总兵拉起老何,说:“走,快随我进去说,我老弟现在如何?以为他将我忘了。”
进得大厅,老何把蝴蝶杯和信跪地呈上,腾总兵让看座,老何哪里敢坐。
腾总兵道:“我老弟派你来,就如他本人一般,让坐便坐。”
腾总兵边拆信,边吩咐道:“把我老弟的酒先取来一坛。”
邓兆恒送来的是大坛的酒。军士抱进酒坛,一拆泥封,满堂酒香。
用酒勺盛满一蝴蝶杯,却见原本杯底绘的彩蝶翩翩升跃至酒液之上,如扇动翅膀一般,栩栩如生。不由连连称奇,哈哈大笑。
腾总兵饮了一大口酒,惬意地长舒一口气,再看那蝴蝶,又潜到杯底。
“倒是有趣”,腾总兵将酒杯往边上一放,看着书信自语道:“嗯,果然没看错他。”
老何又躬身作礼道:“大人,临行,我家老爷嘱咐代向总兵大人家眷问安。并请大人允老奴城内和北、西城墙之上观瞧,将所见回去向老爷禀告。
腾总兵:“嗯,他是念起城墙之上饮酒阅兵的往事,还是放心不下啊。让我府内军士陪着你,随意走动。”
次日,腾总兵唤进老何,将一封书信、一包榛子、一把带鞘钢刀交与老何。
道:“此信务亲手交于我知府贤弟,内涉机密,万勿疏漏。榛子交与府内弟妹品尝。这把刀与上次不同,所谓吹毛断发是把戏,真正上阵还得用这个,人言削铁如泥是假,但这把刀砍铜钱无不两半而刃不伤。”
老何磕了三个头,向腾总兵告辞。
路上不敢耽搁,甩下运粮队往回赶,走得快了些,二十来日返回平阳府。
邓兆恒读着腾总兵的回信,时而皱眉,时而开心地一拍腿。
夫人难得见邓兆恒这么开心,一边看着他笑道:“何事这般一惊一乍的。”
邓兆恒把信交与夫人说:“封泥重新封好。”
原来,邓兆恒信中向腾总兵略述了平阳府的事情,其中就有流民之患。
腾总兵在回信中出了一策,把流民送到宣府屯田,在军粮定额之外就地以官府之名义交粮,换取盐引。
尽管邓兆恒已有了安置流民的大体思路,但腾总兵这封信让他心里有了些底气。
腾总兵还向他略述了一些戍边的情势:粮草、兵丁尚足,然诸卫所将领在朝廷和兵部各有倚仗,轻视将帅号令,难以密切协同。当下他这个宣府总兵尚能雷厉风行,暂可无忧。
邓兆恒让老何拿来两枚铜钱,一刀劈开,果然刀锋毫无所伤。
忍不住赞叹道:“如此好刀赠我,实是可惜啊。老何,此刀若闲挂墙上岂不辜负了腾大人,你且带在身边替我保管。刀是让人用的,平时练刀就用它。”
练武之人哪有不喜欢好刀的,老何喜滋滋双手捧过,说:“老爷放心,老仆一定保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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