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两兄弟热心忙奔走 常主事堂上议…
王进福算着关城门的时分,不紧不慢地在街上遛着走,想想在城南卫苦捱的军旅十八年,他从没想过日子会过成眼前这个模样。
若不是张百户出手相助;若不是在张百户家遇到范副主事;若不是去平阳城路上遇到姜桂枝;若不是被守城军兵拦回住了干爹的脚店;若不是东外城查盗抢案遇到张老伯……。
这六年来有太多的天意,哪一件、哪一个人都不是自个儿意料中的。
日子都是尧帝爷给布排好的,你只要把心眼儿摆正慢慢过就行了。
想到此,王进福心里很是放松,越发走得不紧不慢了。
回到家,姜桂枝已点起了昏暗的菜油灯花,阳儿也坐在炕角等爹回家一起吃饭。
姜桂枝:“他爹,咋又回这么晚?”
王进福:“找赵俭兄弟商量点儿事。襄陵县筑坝的流民里有个女子,带着个老婆婆挣碗粥,我看着挺可怜,想把她说与东外城耀祖兄弟当媳妇。”
姜桂枝笑道:“你咋又当起拉媒汉了,刚给赵俭兄弟与荷儿说成,又想说媒了。”
王进福也笑了,说:“成不成看天意。我看她婆婆顶不了几日,这女子若不寻个依靠,还不见得糟践成啥哩,耀祖兄弟寻不到媳妇,两下这不正好么。你看咱俩一起过,吃得饱穿得暖,儿子也一天天长大。你再看赵俭兄弟,自与荷儿成了家,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一个人过不下去,两下合一起就都挺好么。”
第二天,东外城最忙活的时辰过去,武定门的城门楼被太阳照得一片光明,东外城虽尚未沐浴日光,却也是一片透亮。
王进福直接到衙门口等赵俭,见赵俭拄着拐费力地走过来。
二人作了揖,赵俭道:“大哥,你说的事我昨晚想了想。这要是在街上流落的女子,接到家里直接过日子就算了。可眼下她是筑坝的役民,你身为公差,却把人弄走,怕大人们知晓了要挑你事,弄不好还要担责怪。但就这世道,你找哪位大人放人能空手去?工房、刑房、户房你该找谁去?”
王进福:“这却该如何?”
赵俭:“你不说她一个弱女子带着婆婆筑坝嘛,这是大孝女啊。我礼房认得一位官爷,咱找秀才把她的事写成告表呈给礼房,顺便把想救她婆媳于水火的想法也写在告表上。只要礼房大人赞同,咱就可名正言顺地说媒了,其他大人怪罪下来咱们也能有个遮掩。”
王进福:“兄弟,不愧是赵爷,不愧是书香门第出身,果然跟你哥不一样。”
赵俭说:“我去牵马,你候着,咱俩这就去操办。”
二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边走边天南地北地聊着。
离知府衙门不远的街上有一片卖文墨的店面,看一间挂着“文墨斋”的店面较大,便走进去。
穿青绸道袍、戴四方平定巾的掌柜问:“二位要买些纸墨?”
赵俭扭脸摇手道:“不买,不买。我们是找秀才代写文书的。”
掌柜:“写状子,不见得非得秀才,童生也都写得。”
赵俭:“我们不写状子,要给一个大孝女写告表,呈给礼房大人,所以文采得好。”
掌柜睁大眼睛,好奇地问:“是何样的孝女,说来听听。”
赵俭笑对王进福说:“你来讲,我说不清道不明的。”
王进福把在筑坝处看到的那个女子与婆婆的事说了一回。
掌柜说:“虽说咱百姓间此等事随处都有,可说来却也可怜可敬。如此讲,二位是想出多少银两写这告表?”
王进福一下涨红了脸,问:“先生所取几何?”
赵俭腰袋取出一块银子丢在桌上,“请最好的秀才。”
掌柜看了一下银子,笑吟吟道:“如此好办,明日这个时辰,二位还到此,届时秀士在此相候。当下二位且略说此孝女事迹,也好事前略有勾勒。”
说着,掌柜执笔蘸墨,问女人的姓氏、籍贯、何时到平阳、历何艰辛,王进福一问三不知。
掌柜搁笔道:“二位兄台差矣,无所知,无所言,让秀士如何凭空变出孝女告表来?”
王进福说:“先生,我等明日即去问个一清二楚,后日与先生说个明白如何?”
出了店门,王进福对赵俭说:“兄弟,帮人帮到底,好事做到头,明日一早随我去襄陵筑坝处寻那女子。”
赵俭嘿嘿笑道:“大哥,花银子、出力,只要你说的我都照办。”
次日一早,赵俭骑他的小红马,跟老高说了声去襄陵有事,给王进福又从马快班借了匹马,嘚嘚嘚一路小跑,一个多时辰后,到了襄陵县筑坝处。
赵俭与工房的小吏认识,王进福也与监工的刑房差役相识,很快便将那女子和婆婆寻到近前。
见这女子,脸被风吹日晒透着红,酱色唐巾遮着头发,一双草窠篓用茅草不断地编着堵漏,已经变成两大坨,身子显得更瘦了些。
老妇人则花白头发满脸褶,颤颤巍巍,语不成句。
赵俭和王进福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几句便把婆媳问哭了。
原来,这女子姓许,叫莜儿,延安府甘泉人。
逢灾荒瘟疫,举家出走,至平阳已经山穷水尽,从未吃过饱饭,若得一粥一饭,先让婆婆吃。
许莜儿麻衣上几块扎眼的旧白布原来是丈夫死后与人讨来当孝戴的。
直听得赵俭眼圈红红的,临走嘱咐工房的相识关照一下这对婆媳。
工房的小吏说:“老赵,有你的话咱自然不会为难她们,趁人不注意多给一勺粥罢了。你看这乌秧乌秧的人,哪个不可怜。”
王进福看到,这工地上的人更少了些。
二人骑马缓缓并行,赵俭对王进福叹道:“平时街上看着没往心里去,今日这当面一讲,怪心酸的。我是养不起了,若养得起我便娶了这莜儿当二房,人长得确实不赖。”
王进福笑道:“你这少眼缺腿的,有荷儿就够了,你还不知足,你若外面胡闹,我便告诉荷儿。”
赵俭纳闷道:“哎,我发现大哥好眼力,这女子穿得破破烂烂,脸上全是泥土,你咋一眼就看出她好看,还要给她说媒哩。”
王进福嘿嘿笑着道:“一开始我以为是个半大小子,后来才看出是个女子。话说,我若没这眼力,你能把荷儿娶回家?”
赵俭哈哈大笑,说:“大哥这是又要当拉媒汉了。”
次日,二人又一起去文墨斋。一个面皮白净、满身书香气的中年男子已经在等着,相互行了礼。
掌柜说:“吕秀士乃我平阳文采之首,为人举笔都是二两银子起的,今日不为二位兄台一两银子,只为所举孝女义举而来。”
两人把许莜儿婆媳所讲说了一回。
赵俭眨巴着独眼儿补充道:“我等欲为此女子做媒,寻一平阳本地好人家度日,救她出水火,先生把这个也写上。”
吕秀才边听边记,末了说:“两位兄台,若一般呈堂仪文、状子当下就可交付,而此女义举感人。二位且请回,容在下据此回宅斟酌成篇,自当尽心,明日还来此处取罢。”
第二天,二人来取告表。王进福自然是一个字也不认识,让赵俭看。
赵俭咕哝着:“许氏莜儿,二十二岁,延安府甘泉人,髻年金钗,勤修女德;及至豆蔻,敬老护幼……。”
赵俭嗑嗑巴巴读不下去,王进福边上说:“兄弟不是读过些书么,怎的也认不全?”
赵俭咧嘴道:“兄弟少时顽劣厌学,做了捕快又从不读书,早忘了大半。”
掌柜此时笑说:“看二位也似场面中人,又此等侠义心肠,在下华景尚有礼了。敢问二位尊姓大名?”说着作了个揖。
赵俭:“先生客气。我叫赵俭,我大哥王进福,都在刑捕司行走。”
华掌柜:“在下是否为二位差爷通读一遍?”
赵俭摆摆手说:“谢谢华掌柜。不用了,定是极好的,我们急着呈于礼房去。”
二人拿着用红纸封好的告表,奔礼房去。
礼房衙门离知府衙门较远,是与夫子庙挨着的一座院落。几间大屋挨着,一个门子模样的看王进福也穿着公服,赵俭也不似闲杂人等,便客气地问找谁,赵俭说找梁督学。
进得屋去,赵俭与梁督学有过一面之缘,说明来意,把告表交于他,并附上二钱银子道:“一碗茶水之意,督学勿拒,烦请督学将告表转呈主事大人。”
督学从纸封里抽出看了一番,点头赞道:“嗯,文采上佳,此女亦可嘉。正好主事在,我带你二人当面呈上。”
说着带二人来到中间大堂的门外,喊了声:“大人,下官有文告相呈。”
礼房常主事面容清瘦、黄脸鹰目、隆鼻方嘴、三绺黑须,坐在文案后,案前左右各有几把椅子,想是与下属议事的地方。
王进福和赵俭跪地磕了头自报姓名,梁督学把告表呈上去。
常主事前后看了两遍,面无表情,“是你二人写的?”
赵俭:“回大人,是我二人请秀才写的。”
常主事:“所言属实否?”
王进福:“回大人,我二人都在刑捕房行走,小人监工襄陵筑坝,亲眼所见,前日又和兄弟专门去问了她婆媳二人,纸上所言无虚。”
常主事:“你与此女相识?还是……?”
王进福:“回大人,无它,救可怜人出水火而已。”
赵俭:“回大人,我进福兄家中嫂子也是流民,数年前偶遇便娶至家中,我进福兄一贯为人如此;小人亦前往襄陵筑坝处见了那婆媳,此事所言无虚。”
常主事看了看赵俭道:“你不是刑房捕大盗受伤的那个赵俭嘛,你二人坐吧。”
沉吟了片刻,常主事说:“我平阳历来广传忠孝,此女可表,此事可彰,你二人所为本官亦以褒奖。”
二人出了衙门,王进福问:“这回咱该咋办?”
赵俭:“大哥之后自便,至此兄弟无以相帮了。”
王进福说:“过几日我便把她婆媳带回来。”
几天后,轮到王进福去监工了。
王进福到了工地,便找到许莜儿说:“妹,我若为你从平阳城找个人一起过日子,你可愿意?”
之前王进福和赵俭来问这问那,许莜儿已想了各种缘由,但此时还是有些惊讶,问:“可否养我婆婆?”
王进福:“那是自然,怎会让你婆媳分开。”
于是王进福便去与工房的监工官吏讲,要带走这婆媳二人。
没想穿蓝袍、戴纱帽的监工却说:“你若拿工房或刑房的腰牌来,人随便带。你这么空口无凭,谁敢让你把人带走。”
王进福有点懵了,正如赵俭所料。
只得又跟许莜儿说,且先等些时日,容他与官老爷们慢慢勾连。
许莜儿这些时日心中涌起些希望,便耐着劳苦,咬牙流汗地熬着。
又轮到回平阳城,王进福去跟莫耀祖讲,又去找赵俭商量。
赵俭便去刑房、工房找熟人,想的是出一张文书便能将人领回来,谁知本是一件微小事,却因流民筑坝是邓知府亲自操办、且睁大眼睛盯着的,官吏们无人愿接赵俭的请托。
莫耀祖说:“当下之计,唯有使些银子,托赵爷央求刑房大人。我这几年攒下二十来两,都交与他,让他去操办。”
王进福说:“你把银子都花出去,就是人弄出来了,你拿啥成家过日子。”
莫耀祖说:“无妨,饿不着我便饿不着她们,总归是要比她们现在强些。”
王进福便又去找赵俭,说了莫耀祖的想法。
赵俭说:“二十两对咱们都不是小数目,何况他莫耀祖一个罗锅儿,能不花便不花。且待些时日,看有无其它机会。”事情就这么放下了。
这一日,邓知府主持日常议事。
礼房常主事拿出文书呈上,道:“大人,有两件是需眼下就决断的。一是城内学舍破败不堪已近倾危,学监无处容身,现暂居土地庙中,倒也稳妥,可总归是不成体统,望大人拨银修缮。眼下正值冬季农闲、干燥时节,若眼下不修,就是明年再修了……。”
邓知府打断他,“你说学监住土地庙里?”
现场众官员都笑起来,但也有些尴尬,毕竟是平阳府治理之下的事情。
邓知府止住众人,道:“这个银子马上拨。李主事,议事完罢你便拨银。”
李墨林:“属下记下了。”
常主事:“第二件事,下面有人告表,流民中有一孝女,告请官府予以表彰。”
一听说是流民的事,邓知府凝了下神道:“你略些讲。”
常主事清了下嗓子,“此女延安府甘泉人,家乡遭灾荒瘟疫,与丈夫、婆婆流落至平阳……。”众官员边听边小声议论着。
邓知府:“此事可表。筑襄陵河堤是今年平阳头等大事,此女子以流落柔弱之躯,修筑堤坝、赡养婆婆,实属可歌可泣之举。我朝自先祖皇帝以来,体恤民生,一以贯之;若此婆媳于我平阳饥寒而亡,则是我平阳之耻。”
常主事:“如此,下官欲将此女事迹载入我平阳府志,列入历代烈女之属,并令作坊木刻造画流于世间,定名为‘孝女负石’。”
邓知府:“可也。工房郑主事今日何在”?
工房一个副主事起身作揖道:“回大人,我房郑主事赴霍州、蒲州巡视石炭场、铁场去了,已有些时日,尚未归来。”
邓知府:“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他倒挺能跑。筑坝处工房谁在盯着?”
工房副主事:“现由水务监使操办。”
邓知府:“方才说筑坝乃我平阳当下头等大事,你们倒放得下手,丢给一个小吏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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