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悼亡灵逢雨见石炭 疑无路绝处…
服徭役的役夫有远有近,有苦累的也有轻松的。
役夫若死在外地,会由户房汇总,向州县发公文,通告家眷,并给几石米的抚恤。
像严氏兄弟那般,则只通告家里,没有抚恤。
若家里想寻回尸骨,要先到当地官府,寻到操办处理尸首的人。
冶铁所南边是山谷,山谷之南有个山嘴儿,上面的坟已经成片。
石炭窑的、铁石场的、翻车的、高处掉下来的、冶铁时烫烧死的,还有病亡的,都在这里。
过年时,付监史会和两个副监史,让人抬着香烛、祭品去坟地,每个坟头点柱香、上点儿供品。
这日上午,郑天野要去坟地看看,付监史带了两个军夫跟着。
“大人,那野鬼呆的地方有何可看的”,付监史跟在身后说。
郑天野过沟上坡,有些气喘吁吁,“你不是年年祭奠么。我们日夜操劳,为的是冶铁,这些人丢了性命也是因为冶铁,这么久了,自当来看望他们。”
耀眼的阳光为坟场的草和小树披上了金色的光晕,郑天野数了数有五、六十座。
付监史道:“一般不出三年,家眷便会领走。剩下是新近三年和无人认领的,每年除一次草,墓牌上的字描一描,家眷来了,心里也好受些。”
郑天野:“怎得如此之多。”
付监史:“罪役死后无人来认的多,还有外府的,两年前石炭窑塌了,一下就十来个。”
郑天野围着坟地转了一圈儿,深深地作了个揖。
“世间之事如何讲,死在我冶铁所好歹还有个坟,有官家人来祭奠。平阳城南乱坟滩,流民乞丐今日葬了,过几日便找不到。”
见一座坟收拾的规整,坟前摆着块青石板,几块糕饼尚未被野物吃掉,不觉有些诧异。
一个军夫道:“想是一起服役的同乡或弟兄来过。”
站在山嘴西望,山下是平阳官道,向南一直通到黄河边风陵渡口,官道之西是沃野,此时节,稻麦拔节,微风习习,绿浪无垠。
郑天野:“这墓地风水不错,依山临川,宽广处远眺黄河,确是有些气象,祈望能为冶铁所带来好运气。”
远远地,西边地平处涌起黑云。
付监史指着,“那是陕西大荔县方向,黄河边下雨了。”
郑天野想起与邓知府一起看铁牛的情景,“黄河铁牛披风沐雨,后人爱慕呵护,接续不断,反倒是收在深宫大宅的奇世之物,渐渐被世人忘却了。”
付监史咧嘴笑道:“这些年埋头冶铁,郑大人所言,属下都快听不出滋味了。”
郑天野:“我何尝不是。当年书生意气,而今山野窑场奔波,这一说已十个月没回家,你也是吧。”
付监史:“郑大人不走,属下哪敢走。新炉出铁的要紧时候,不敢撒手。铁是出来了,将来百万斤铁将何处去?”
郑天野:“老付,你说到我痛处了,成败与否,这才是要害。当下要紧的是多出熟铁,少出杂铁。我观出铁前后都很规矩,缘何不将铁炒得更熟些。”
付监史:“属下痛处已对大人说过。近些年,我铁质越好,各处向朝廷请索越多越频。向大同、陕西每年输铁数十万斤,已是难以支撑。若铁粗脆,后续打造费力,各处则转向别处请索,我与众役夫乃至府库、各州县都能喘口气,唯此尔。”
郑天野:“老付,知府大人兴建这冶铁炉,一为朝廷,二为平阳,三为流民,熟铁量上不去则俱废。下一步还要把各种器具作坊建起来,没有熟铁徒费人力,故眼下你盯着炒铁,我去筹办工匠作坊。”
西边的黑云渐渐压过来,居高而望,可见乌云里电光闪烁,乌云下条条丝絮垂落原野。
付监史道:“这场雨疾,大人快回吧。”
四人跑下山嘴,刚过了谷底,豆大的雨点已经麻簌簌地打在身上。
阳面,运石炭路旁有个大避雨窑,四人站在窑洞口,见山嘴坟场上的草、树在雨打的水雾中摇曳。
对面也有个黑乎乎的避雨窑。
付监史道:“我们若进了那窑避雨,就让洪水截那边了。我留意过,大雨的话半个时辰洪水就下来。这片云远看不大,过来却是黑云盖顶,从西面来雨倒是稀奇。”
郑天野:“秦岭南北水汽不通,这场雨是从河南吹到陕西,又吹回山西?”
付监史笑道:“龙王爷的心思,属下猜不透。”
果然,雨还未停,已听见谷底流水哗哗作响。
郑天野从洞口看山顶方向,只见山谷蜿蜒曲折而上,高大山顶望不到尽头。
付监史:“自冶铁所来此地,山上的树砍光了,连荆条、灌木也割得长不起来,没办法的事。”
郑天野:“小时候我爷爷讲,人与山神爷要相互留个脸面,山采得差不多就罢手,不要过了。”
雨停后,郑天野几人去巡视运石炭的路。
一场场的雨会把土崖浸透,一片片地坍塌,渐渐侵到沟边的道路。
走了两、三里,当下看两、三年内没啥隐患,便往回返。
走到山嘴坟地的对面时,已是雨过天晴,洪水来得急,也去得快。
郑天野望望被雨水冲洗的鲜亮亮的山嘴,低头看谷底,砂石累累,洪水把土梁的底部掏得凹进去,黑乎乎的一片。
又定睛看,崖下黑乎乎的一片似有些不同。
指着道:“你们看崖底那块黑是什么?”
一个军夫道:“水冲的洞,背阴处显得黑。”
另一个说:“有些不像,黑得过分。”
付监史:“走,过去看看。”
几人奔到近前,郑天野弯腰歪头往里看,黑黑的、亮亮的一片,他脑袋晕了一下,有些虚弱地说了声:“石炭。”
几人也低头瞅着,“是石炭。”
付监史命一个军夫“快去,喊王副监史带二十人,拿铲、镢来。”
郑天野向山谷上面望望,又向下瞅瞅,山谷曲折,上下皆不能望远。
“若此处是石炭,上面的石炭窑和此处是相连的,够用几十年了。”
王副监史带人急匆匆赶到,抡镢使铲,半个时辰功夫,一片黑亮亮的石炭露了出来。
郑天野仰天大笑,“天助我平阳也。”
命王副监史取旗插在此处,以示官家所属。
付监史:“大人,若此处采,洪水灌入不可避免,窑口当移至高处,这里用石头依旧填埋结实。”
郑天野:“方才说冶铁所墓地风水好,果不其然。也是老付你德行所致,为冶铁所亡灵修墓地,每年祭奠,才感得土地山神示显神奇。”
王副监史笑道:“我让伙房操办几个好菜。”
晚间,郑天野给邓知府写呈文,并报了新发现石炭的好消息。
末了道:“冶铁、出石炭在属下,铁和石炭如何周转在大人,当下日常耗费甚巨,请大人早做绸缪。”
郑天野去蒲州后,邓知府手里的事千头万绪。
而府库周转越发拮据,李墨林几乎一日一来,有时为几百两银子,二人踌躇不定到深夜。
李墨林说:“大人,属下略算过,冶铁、石炭两项已支出四万余两。”
邓知府思忖着,“这四万两哪里去了?”
李墨林:“一半入口腹,一半物力消耗。”
邓知府:“我是说入了谁的口袋。”
李墨林茫然地摇头。
工房包副监史又传来消息,出石炭的那个窑是死窑,请示要不要再挖,并报户房米粮已供不上了。
邓知府整日背着手在庭院里转圈儿,晚间要喝两杯烈酒才能入睡。
这日傍晚散衙后,李墨林又来见,还带了坛酒。
客堂里小酌几杯,李墨林已是面红耳赤,“大人,我想动军粮,平阳府军粮堆积如山。”
邓兆恒放下筷子,“李主事,你知那动不得。”
“可眼前属下没办法了”,李墨林喷着酒气,鼻头儿红红地说,他本是来诉苦,无心思再喝下去。
邓兆恒道:“李主事,除了军粮不能动,其它任何办法,你都说来。”
李墨林:“大人,属下以为,眼前除冶铁、挖石炭之外,所有事项都宜暂停;另属下愿将年俸减半。”
邓兆恒愣了半晌,想象着修路、造桥、修渠、兴学等等都停了,轰轰烈烈的局面戛然而止,所有官吏年俸减半……。
“李主事,若如此,你估算我们能维系多久?”
李墨林:“最多明年秋粮上来,以期冶铁、石炭能有起色。”
邓兆恒沉吟了会儿,“让我想想。”
邓兆恒没想到平阳府会走到这一步,假如他什么都不做,现在会是如何?眼前平阳府上下会不会骂自己?自己是不是好大喜功了?
几天之后,邓知府招集各房官员议事。
除济养院和义学外,所有官办支出暂停,所有官吏月俸减半,待府库盈余之后,连本带利补上。
自那日起,邓兆恒面对同僚觉得惭愧,
上街也觉得脸上无光,散了衙便关在府内。
丫鬟雪儿怀孕已几个月,挺着肚子干活已不方便,里外全小兰一个人,便让赵宏和王德也来内宅伺候。
毕竟不如雪儿伺候得习惯,邓知府动不动就盯着二人呵斥,不是沏茶时间长了,就是关门声音大了,弄得全府上下一见他便提心吊胆。
夫人劝道:“老爷担待一些吧。他们几个跟随至平阳,若能无残无缺地回京,再添几口人,也算是咱二人的功德。妾比你娇生惯养,妾能忍,老爷也当能忍。这两日老爷不妨出去散散心,说不定烦恼事便解了。”
邓兆恒还能去哪里?又去西山看石炭窑。
包副监史说:“大人,看见一个小孩儿,必有家人在附近;看见一家人,一群人就不远了。属下以为,西山脚下南北四百里都差不多,石炭绝不会独存这一点。”
邓兆恒决计,破釜沉舟,接着挖。
冬去春来,平阳府因为缺银子,出了不少事。
比如,王进福是柴薪吏,不在月俸减半之列,却也给减了;义学不收脩金,先生也收了,为此王进福的儿子还休了学。
莫耀祖的店也受了牵连,客商欠着他的不给,他也只好开始欠别人的。
纺纱户挣那点儿银子是续命的,有一回,一群纺纱的人堵了莫耀祖的店门。
好在赵俭从刑捕司闻讯,送去一百五十两让他应急,“耀祖,我家里就这些,放出去的都回不来,平阳府到处缺银子。”
莫耀祖打趣道,“借给我,就不怕回不去?”
赵俭独眼睁圆笑道:“有你这样跟二哥说话的?”
王进福交不起脩金,悄悄让儿子休了学,却是没对他两个讲。
姜桂枝说:“阳儿他爹,与哥儿俩说,先给你使一两、八钱的怕啥?至于让阳儿休学么。”
王进福:“我一张嘴,他哥儿俩肯定十两、八两地给,再还也定是不要,我如何开得了口,待口粮补发下来,咱再让阳儿去上。”
平阳府穷得发不起口粮,商户相互欠债乱如麻。
这事传到了布政司,派钱粮佥事下来巡察,平阳府钱粮出了事,布政司也受不了。
钱粮佥事到了平阳后,先看府库,见军粮未动一石,心放下大半。
剩下是邓兆恒自已的事了,回太原复命。
平阳府的困境自然也从刘凤田和料玉白那里传到了京师。
恩师姚忠书、岳丈易成浩都来急信问讯,邓兆恒如实相告。
岳丈回信说,万一处境无法改观,可借征秋粮、府库宽裕之时,调离平阳府,让邓兆恒见机定夺。
接到丈人的信,邓兆恒微微一笑,他已隐约觉得,最难的时候要过去了。
西山包副监史来报,两个窑口附近发现了大片石炭,而且土层不深,请示速调米粮。
到了春末夏初,纺纱户们都有了银子取新棉花,客商欠莫耀祖的也回了大半。
户房的春赋居然收的不算太吃力。
李墨林又满面红光,兴致勃勃拎了坛酒到了知府的内客厅外等候。
“墨林,你也不问我有事否?”邓兆恒笑问。
李墨林道:“我知大人今晚无客,才来。”
邓兆恒笑道:“还是你厉害,我的内宅都有你的密探。”
“春赋已超去年,且还未收尾”,李墨林满脸喜色。
邓兆恒:“我欠你们的薪俸不还,先借给了商户,你手下不骂我?我不信。”
李墨林:“骂便骂去,反正我府库有了银子。杏都快落光了,吃梨的日子就不远了。”
小兰在一边听李墨林没头没脑说着,捂嘴儿笑。
邓知府瞧着桌上几个黄黄的杏儿,想起刚到平阳府时,在鼓楼下给乞丐分杏吃的老汉,当时许诺要去老汉家,却总也不得空儿。
李墨林走后,邓兆恒问:“老何,还记得你我刚到平阳,上街私访,在鼓楼下遇那卖杏的老汉否?”
老何想了想,答:“大约记着,老爷。”
邓知府:“他家居处,你可还记得?”
老何:“老爷,有用的事情我都记下,放到木匣里,我去找找。”
老何去了片刻,拿着一张纸条进来,“平阳城东南二十里,娘娘岭,关世银。”
邓知府歪头眨眨眼睛,“这名字有点儿怪。”
一边的雪儿扑哧一笑:“老爷,这村名和人名有些像娘娘灵,观世音。”
邓知府哈哈笑道:“明日一早,就去娘娘岭拜关世银。雪儿,你与赵宏去否?”
夫人道:“她挺着肚子,还让他们四个守家,我与你去吧。”
次日一早,王德和小兰也闹着要跟去。
邓知府觉着夫人没丫鬟跟着不方便,就答应了。
除了赵宏和雪儿留在府内,一行五匹马、两顶轿,不着官服,不带仪仗,不慌不忙地出了南城门。
走了两、三里官道,拐向东南,眼前的地势呈锅底样逐渐向上,谷苗已齐小腿高,风中飘着淡淡的青禾味儿。
夫人掀开轿帘惊道:“小兰,快看,怎的如此好看。这般的浓绿,铺得天大地大。”
小兰在后面的轿里,“看着呢,夫人,多亏我硬要跟着夫人来。”
邓知府问:“如何成的锅底一般?”
几人都是京城来,谁也说不出所以然。
每抬轿四人抬,边上跟着一个做替换。
其中一个道:“小的听老人道古,这原是尧帝爷的古都城,不知过了多少年,现在成了一道土坎。也有说此处是龙脉,看别处都低洼,唯独它隆起。”
邓知府勒住马,“尧帝古城本府考过,就在当今尧庙处,至于龙脉之说,并无由来。”
他马鞭指着东南的一条条山脊,“你们看,那山脊向下延伸到这里,矮一些的山脊被土尘淹没,成了土坎,此处土薄,而洼处土厚也。”
沿土坎南侧向上走,南面又是一处宽广的低洼处连着另一道土坎,几处小村庄,农夫顶着大草帽弯腰挥锄。
邓知府:“田里杂草不多,为何还要锄草?”
那个轿夫此时已经抬上了轿,仰头笑道:“老爷,那不是锄草,那是搂地。种谷是一遍锄、三遍搂。一遍是锄草、松土,二遍、三遍是松土透气。”
夫人轿里掀着帘“老爷忘了,咱京城府内的花草不也松土么。”
邓知府马鞭敲了一下腿,“看我这呆的,咱庭院里的海棠、腊梅不也松土么。”
渐渐,褐色的山石伸出了黄土,再往前走是丘陵,丘陵之上是更加拔高的山体。
路两旁的果树挂着串串青果,桃儿毛绒绒,李子挂满白灰儿,海棠则嘟噜着青白。
邓知府问“老何,给关大爷带了何样礼物?”
老何:“回老爷,一坛杏花村,二斤绿豆糕。”
邓知府:“少不少?我等十几人吃人家一顿饭,不要让老汉吃亏。”
老何:“想让他实惠,咱们走时留二、三钱银子足矣。”
王德接道:“老爷,我们是官家人,村里长老自应尽心招待,不用咱们花银子吧。”
邓知府道:“你们到了勿讲我等如何,只当我去亲戚家看一看,谁管不住嘴,就在村外等着,待我们吃完饭一起回府。”众人边走边说笑着。
村里有三、四十户人家,关大爷家是一个大土包上的两孔窑,院子也不小。
众人在土包底下下马,牵马、抬着空轿上去。
关大娘正在摇纺车,见一下进了一伙衣着气派的人,有些慌乱,连声问:“你们是谁?来干啥?找谁?”
邓知府上步作揖道:“大娘,我是关大爷的旧相识,来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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