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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奚富贵辛劳无怨言 方中元…


  一个月后,东外城的棉布店开始忙起来,奚富贵每日早早来方家,将累人的活计做完便去东外城。

  这一日,奚富贵刚要出门,老大方宝元赶着头驴,送来两小口袋米面,道:

  “讲好的,三娃不用出,爹娘的口粮以后我与老二轮着供,这月是我,下月是他。”

  方大婶:“有一个月了,中元媳妇突然晕倒,是咱东面邻家过来相帮,总说答谢人家,你爹还顾不上。”

  方宝元:“我爹为何不在?”

  方大婶:“东外城棉布店做账房去了。”

  方中元:“我爹成了那样,还给人家做活儿,给多少银?”

  方大婶:“你爹没讲,总归是过得去。这一个多月,一直是中元的兄弟伙来家帮着伺候。你爹说等年底得工银的时候,再酬谢人家哥儿俩。”

  方宝元向奚富贵拱手道:“确是辛苦兄弟了。”

  奚富贵:“大哥不必客气。我们是生意伙伴,家里、店里反正是这些活计,便一起干了。”

  方大婶对宝元说:“趁着你来,拿两瓶酒、二斤点心,给东面邻家送过去。”

  方宝元:“家里有无现成的酒、点心?”

  方大婶:“郎中不让你爹喝酒了,不知是否还有成瓶的。点心除了给你兄弟冲糊糊外,大约都在,你自己西厢房看看。”

  春红道:“酒有半坛,一个整瓶的,另一个是半瓶的。点心还是过年时剩下的,爹娘不吃,光中元也吃不了多少。”

  方宝元去西厢房翻了会儿回来,“那么好的点心硬撂得干硬没法吃,要在我家,多少都不够几个娃吃。这咋弄,总不能给人家送半瓶酒去。”

  奚富贵:“反正这么长时日都过去了,今晚我自东外城捎回。”

  方宝元:“说起来,问富贵兄弟一句,你们的生意做得那么大,有赶脚的活儿能否给我谋上几回。近一年不说好脚赖脚,越发地少了。”

  奚富贵:“那可不。我们店里也就最初几个月从脚行里雇车马,再往后,都有自个儿的老雇户,风陵渡往西安那边,早就用自己的车队了。”

  方宝元:“好歹我们是相熟,说是自家人也不为过,你看时机,关照哥一、二。”

  奚富贵笑道:“大哥不早讲。这些事原本是赵兄与我说了算,你为我们跑,到时你得从方大叔手里领脚银哩。”

  方宝元一拍腿,“这是哪里跟哪里啊,这么好的便利白白放着没用到。今日你们与我爹干万商量这事,我若接住你们这个活,哪里我都不去了,就跑风陵渡。”

  又埋怨方大婶,“娘,你与我爹咋瞒得这样严实。”

  方大婶笑道:“先是三娃在那里,后来才是你爹。你跟二娃一年来两回,想跟你讲也够不着。”

  奚富贵:“大婶,无别的事我便店里去了。”

  方宝元:“你忙去。我这就买酒给邻家送去。”

  方宝元出去买酒,春红喂完丈夫饭,带着三个娃进来,一手捏着榆钱儿的鼻子,另一只手用草纸接着,“擤,使劲擤。”

  榆钱儿脑袋用力点着,擤出两股粘粘的鼻涕,小龙、小凤也跟着学,逗得方大婶哈哈笑着,“小梅家肯定炕热,看娃的鼻涕有火了。”

  春红道:“娘,说起来中元有几日没拉了,原是一天一回、两回的,这都几日了。饭也吃一半便吃不进,是不是炕太热了。”

  方大婶:“过两天看看,若还这样就再请郎中开些药。人家这郎中手艺好,瞧好了你爹,又瞧好了你,咱家这药自中元之后就没断过。”

  奚富贵到了店里。此时节,送棉布来的多是一、两匹,且粗布居多。

  赵贵:“这些是去年剩的粗纱线,算是去年的扫尾货,不过也够送几回的。”

  奚富贵将方宝元的话说与赵贵、方柏荣。

  方柏荣道:“按说我家宝元、进元都干脚行,可咱这生意为耀祖做,店里当下用的这些牲口、车马都挺让人放心。咱怎好意思让自个儿的家人来,把人家顶走。”

  奚富贵:“咱的银钱给谁都是给,给了大哥、二哥也无不妥。”

  赵贵:“今年官布差不多要全数归了咱们,定要多用些车马。走风陵渡这样的长脚,大哥的驮驴、驮骡用不到,让他添置两辆车倒是能行。”

  方柏荣嘴里那么说,心里何尝不想让自己儿多挣几两。便道:

  “我尽快让他把驮队归置归置,换成两辆马车更省事。我家宝元本分,又赶脚多年,岁数又正当年,能接得下这活。”

  春意正浓的时候,方家终于迎来了顺心事。老大方宝元将原来的几头骡、驴卖掉,添了些银两置换成两辆马车,往风陵渡送布,回程则自己从渡口捎脚回来。

  方柏荣两个儿不偏不倚,自方进元的脚行也雇了两辆,方进元算了算,还是自己守着脚行能多进几两,便将手里的车夫派过来。

  方宝元心里有些不乐意,银子让外人挣了,哪如自己再添置两辆车。

  方柏荣数落道:“贪多嚼不烂,你自己赶两辆已是满满当当,咱这店当下都是两人搭伙走,怕的就是半路出点儿事弄不过来,你出了差错,让我这老脸往哪里搁,知足吧。”

  还有不顺心的事。方中元饭量越发少了,郎中说是阴阳两虚,让炖了母鸡喂鸡汤。

  春红便将鸡炖得稀烂慢慢喂,一只母鸡吃完,炖第二只却是不再吃,半勺鸡汤都吐出来。

  晚间,方大婶让春红哄娃睡。老两口儿守着儿子,只听得方中元嗓子里呼噜呼噜响,偶尔咳一声,胸脯里带着重重的痰音。

  熬到天亮,待赵贵等人来后喊郎中,这次是先前郎中的父亲。

  老郎中看、摸了一阵,号完脉道:“阴阳皆虚,一宿热炕便生热毒,门窗一股风便中邪寒。周天运行阻滞,就是吃补药也补不进去,补进去也是阻塞其中,定是多日没大便了。”

  春红道:“有七、八日了。”

  方柏荣:“先生,用些泄药如何?”

  老郎中道:“按说,我们行医之人忌讳病人家属让吃这吃那地乱讲。看老哥懂些医理,我讲与你。眼下这后生吃泄药未必能入得了肠胃,入进去了人一泄,便虚脱了。”

  方柏荣道:“先生,我愿我儿多活几日,哪怕花些银钱也愿意,可有点儿指望?”

  老郎中:“一时半会儿没事,时日长了则难。我给他开三副化痰、补心气的药,多少管些用。”

  果然,方中元吃了三副药,喘气顺畅了些,痰也少了。过了七、八日又病急起来。

  这回来的是老郎中的儿子,“家父说仍照之前的药,只是这回能管约三、五日,吃完这三副若再犯,已无吃药必要。”

  当晚,方柏荣与老伴商量,“我看三娃是留不住了。明天让富贵帮忙,去置办寿衣回来,莫等人不行了,啥都没有。”

  方大婶带着哭腔道:“真的一点法儿也没了?这年轻轻的儿便要没了?”

  方柏荣何尝不难受,但他在厢里主事这么多年,多苦多难的事都见过、劝过。无论谁倒了,他方柏荣不能倒,临到自己的儿,也不能怯阵。

  第二日,方柏荣对奚富贵讲这事时,春红听到了,插嘴道:

  “爹,我也跟着去挑挑,我男人的衣裳、用物我跟着买放心”,说着哭泣起来。

  奚富贵叹了口气,“大叔放心。一回办不好我再跑一回,反正也不争眼前这两天。”

  春红略抹了下脸,便随奚富贵出去了。方大婶无奈叹气,她不想让春红、奚富贵往一起凑,却毫无办法。

  南关的寿衣铺,奚富贵带着春红进去,店家一看来者一男一女,三、四十岁,以为是为家中老人置办而来,便问:

  “家中高堂何样身材?”

  奚富贵:“给我兄弟预备的,较我稍胖些,到我耳垂儿这里。”

  店家叹口气道:“黄泉路上无老少,活着的就要尽人事。这么年轻,买身绸缎吧。”

  奚富贵:“那是自然,弟妹,你选一选。”

  春红挑来挑去,选了个锦蓝团花的直裰,一顶平顶四方巾,又选了鞋袜,全套都看好了,店家要三两二银。

  奚富贵道:“都赶上成衣铺了,去一钱吧。”

  打了包,奚富贵拎着往回走,春红问:“还要备些什么?”

  奚富贵:“纸烛之类总得人没了再买,买早了,看着心里不舒服。”

  春红小声道:“富贵哥,你给我家的恩惠太多了,中元、我、连娃都得了你的恩义,我家难以报答。”

  奚富贵咧了下嘴,“谁让咱是一伙哩,别分那么清。”

  二人回到家,把买来的一样样摆到方大婶面前看。

  方大婶挤出两滴泪,“我可怜的三娃,寻到这样的媳妇,还留了一双儿女,说起来也不算亏。”

  又对奚富贵道:“富贵,你为我家做了这么多事,比他俩亲哥都好,大婶也不知该如何谢你。”

  奚富贵:“大婶,中元兄弟到这一步,家里老老小小,该做的都做了,该花的都花了,有我们在,你也别发愁。”

  说完,奚富贵去洗褯子。春红追出去,“富贵哥,总让你洗,这段时日中元拉得少,你去和我娘坐,我自己便可。”

  奚富贵:“你哄娃,操持着做饭,这些时日多留心大婶吧,我几下就洗完。”

  奚富贵走后,方大婶跟春红念叨,“中元媳妇,你爹说,你俩大伯都跟富贵他们跑脚去了。”

  春红:“大约是我大哥两辆车、我二哥也派了两辆。”

  方大婶:“你说他们爷儿仨与赵贵、富贵也搅和到一起了。家里家外分不清,店里店外分不清,这是咋弄的?”

  春红道:“娘,从头到尾都是人家关照咱。店里我啥也没干,人家给分红利;又让我爹替中元去做账房;眼前又给我大哥、二哥谋了营生,我是想以后咱们咋还人家哩。”

  方大婶发了会儿呆,道:

  “爱咋样便咋样吧,娘也顾不上了。你爹替你要了老宅和店铺,是怕你一个女人家守不住那地。你爹说乡下大户算计人狠着哩,看你家老实便断你渠、断你路,你就是找官家打官司赢了,一年的收成也没了。”

  春红:“我哪里敢做主,一切靠我爹吧。”

  方大婶:“你爹说,趁他还能动,将那老宅、店铺和地都折了银,从城里给你寻个好点儿的大宅,算留给小龙的家业,你当娘的自然能住一辈子。小凤一个女娃家,养大了嫁人,也好说。

  你爹还想再多挣几两,我们老两口说不定哪天的事,尽力给你多留几锭银,帮你将一双儿女养大。”

  春红听得泪流满面,自己爹娘那边指望不上,人家富贵是外人,除了年近古稀的老公公,还能靠谁。

  方中元临走前突然醒了,睁开眼睛亮亮地寻着,还是榆钱儿先看见,含糊着喊道:

  “叔叔睁眼了。”

  春红奔进去一看,只道是病转好了,喜得泪水涟涟。方大婶也摇摇摆摆爬到跟前哭道:“儿啊,你可睁开眼了,看看你娘,也看看你媳妇,再看看你儿女。”

  方中元看了看自己的一双儿女,含泪笑着,眼睛又四下转着找,方大婶:

  “你爹去东外城了,他在棉布店做账房,去年你们爷儿俩得了一百一十四两银哩。”

  方中元面含笑意,一只手被春红握着,另一只手被自己娘握着,渐渐闭眼睡去。脸渐渐褪去了活人的润泽,变成了黑黄,嘴辱也发了白,眼窝陷了进去。

  方大婶见过这种场景,惊呼:“三娃,慢些走,待娘给你换了衣裳。”

  然而两个女人怎能穿得上,方大婶:“你快去喊邻居过来。”春红哭着跑出去。

  宅前,在赵俭发送丈人张老伯的地方又搭起了灵棚。

  方柏荣是个讲场面的人,他与老伴儿两边该告知的亲戚都央了人去报丧。

  一下方中元的堂兄弟、表兄弟拖家带口,或包了一、两分银子、或拎着二斤糕点,算起来有几十口人。春红也报知了自家的两位兄长。

  一时灵棚前烟火缭绕,纸灰飞扬,哭声不绝。

  方柏荣还央了北关厢里长老来坐镇布排,邻里都请来帮忙。

  西厢房里从早到晚烧水做菜,借了邻家的房子吃喝三日,晚间便分散到各家去睡,连赵贵、奚富贵的家里都挤了四、五口儿人,好在这个时节的夜晚已不太寒冷。

  出殡那日,方柏荣夫妇被赵贵、小梅搀着,方柏荣嚎了两声“儿啊”,站在台阶上,看着眼前白花花一片晚辈,道:

  “中元这么年轻,有如此排场也算不失体面。”

  方大婶唱戏一般,一声声地喊着:“中元,我的儿啊。”

  方柏荣道:“他娘,别倒。还有中元的娃哩。”

  怕被男人的魂儿勾走,春红按习俗被方大婶腰间系一根麻绳,拴在桌子腿儿上。

  两个娃会跑,话还说不清,奚富贵与他们熟些,一手牵一个,顺着街往前送。快近鼓楼时,奚富贵抱着小龙摔了瓦盆,又一手一个抱回。

  小龙、小凤进门,见娘被拴在桌腿儿上,哭了起来。

  奚富贵道:“中元兄弟快出南城门了,解了吧”,说着替春红把麻绳解开。

  又对炕上的老两口儿道:“我大哥、二哥跟着去墓地了,不会出差池,我去看看拆灵棚。”

  方柏荣请来的主事长老坐在炕上八仙桌旁,拿着算盘扒拉了几下,对方柏荣道:

  “大哥,我看也无什么支出了,就此算了一下,共收银八两一钱。连派孝、灵棚、鼓手加吃喝共耗费十二两六钱。你用的都是上等细棉布,这一下便多了。”

  方柏荣:“为我三娃壮门面,多花几两值得。”

  长老道:“大哥原在南城门外主事,兄弟在北关,往来不多,却是相闻已久。这几日所见,虽大哥腿脚不便,但各方交好依旧。如方才那两个,我原以为是亲戚,一问却是朋友伙伴,难得啊。”

  方柏荣:“原是三娃的伙伴,我家一出事,里里外外便全仗着他们。”

  宝元、进元的媳妇一直在西厢房忙着饭食,这回终于闲下来,进来问:

  “爹,他们都奔墓地去了,今日还用不用备饭菜?”

  方柏荣:“看情形再说。要是回来道个别就走,自然无需准备。若回来迟的、家又远的,自然要留人家住一夜再走。”

  赵贵、奚富贵忙完了外面进来。

  奚富贵问:“圆三时亲戚们还来不来?若来,这边就要如这几日一样做准备。”

  赵贵:“打算来的走时肯定要问,若不问便是不来,等正午人都回来,便知晓了。”

  奚富贵:“依我看,各处亲戚都不在城内,圆三一天往来实是不便,情义到了即可,家里就近这些人便行。”

  方柏荣:“有道理。店里都已耽搁几日,不可再荒下去,明日我们便各归各处。小梅这几日耽搁了不少,不可冷落了主顾。棉布店每日进出渐多,我们也都店里去。”

  方中元平时什么都依着爹娘,私下里对春红也是百依百顺。方中元一没,春红自是悲伤难耐,身上软得走路都要扶墙。

  小梅道:“大叔、大婶,西屋自此算是空了,这便收拾一下,待会儿回来人也有处可坐。”

  方柏荣:“你们都是家里人,便替我老两口做主吧。”

  春红扶着墙过去,奚富贵、赵贵过去帮忙,开了窗晾着。

  这一日忙下来,所有人身心俱疲,各自回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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