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老家换了新锁,扁平的黄铜钥匙升级成一张磁卡，简子星也是第一次用，回家前几天才收到老爸寄来的门卡。
“真高级啊。”仲辰在开门的一瞬间便发出感慨,但紧接着又看见熟悉的门中门,还是熟悉的味道。
简子星幽幽地瞟过来,他清了下嗓子，手往黑咕隆咚的鞋柜上一指，“太感人了,你爸都没把我的拖鞋收起来。”
“他现洗的。”简子星平静地说：“前天视频里还看见他背后阳台上挂着晾这双鞋。”
仲辰把脚往里一伸——确实是,没太晾透，仔细踩踩还有点潮乎乎的。
“唉，我不爱他了,不给他吃草莓了。”仲辰一边说着一边拎草莓往厨房走,随手拿了洗水果的筐往里哗啦啦一倒，拧开水龙头开始洗。
简子星跟过去说道：“别用那种带漏网的,先用盆拿盐水泡泡。”
“得令。”仲辰又果断关掉水龙头开始找盆。
家里有点热,午后的阳光从阳台照进来，整个客厅都笼在暖洋洋中。简子星洗了手进卧室,发现写字台上摆了一盆多肉。
大概是老爸送他的回家小礼物什么的,虽然这次只在家里住一天。
“冰箱里有好多可乐啊。”仲辰湿着手过来嘟囔：“老简真是暖男。”
“注意点称呼。”简子星撇了下嘴，“跟谁呢。”
“这是我和老简的交情，你不懂,我俩就是哥们，闲着没事还唠嗑。”仲辰笑盈盈地一屁股坐在床上,“咱今天就哪也不去了是么，在家等老简下课回来？”
“嗯。”简子星瞟了一眼床，发现干净的床单被罩还没套,叠着放在床脚，于是默许了某人刚坐完围墙就坐床的行为。
“我决定把剩下那半个杏洗一洗，用糖腌上，说不定能做个黄杏酱。”仲辰想到这里站起来，愉快地吹了声口哨，“几年也不见结个果，不能浪费了。”
“祸害白糖。”简子星在后头默默嫌弃地拉了下嘴角。
仲辰又钻进厨房折腾，自从养了猫，这个家伙就变得醉心厨房，尤其爱做甜品。简子星早就随他去了，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翻出小蟹日记打算继续把没来得及写完的几个数据写完。
卧室里不仅仅多了一套干净床单、一盆多肉而已。老爸把他桌上摆的所有东西都擦过了，一点灰尘都没有，还在床头柜上的小收纳箱里放了一点零食。
这种被仔细关照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冥冥中有根绳子绑在腰上，若有若无地束缚和牵绊着，让人很踏实。
“我有一个问题。”仲辰忽然拿着一罐可乐靠在了门口，“那件事，你要找你爸谈吗？”
“啊？”简子星茫然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你说咱俩怀疑的那件事吗？”
仲辰叹口气，“你爸是一个很正统的中年男，去年十一咱俩回家发现你的餐具都落灰了，这次又是植物又是零食的，床单被罩都洗过还等你回来再铺，你觉得这还能被称为怀疑么。”
简子星稍顿，低声问道：“你……发现什么别的了么。”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难掩的紧张，仲辰看了他一会，轻轻叹气，说道：“这倒没有，除了发现你家橱柜里现在至少有二三十种调料，光酱油就七八种。如果我没记错，你爸从前是只能用生抽老抽和海鲜酱油的男人吧。”
“我知道了。”简子星扭回头来，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再想想吧。”
怀疑老爸谈恋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今年过年回来就隐隐察觉到一点。虽然一直没找到实际点的证据，但蛛丝马迹逐渐连起来，已经很难刻意忽视。
简子星对着桌面发了一会呆，忽然想起什么，点开昨天收到的老妈关心的短信，轻轻叹了口气。
大人的世界比想象中复杂，有很多事背后的真相，都是过好久才发觉的。
譬如他从前一直无法理解李经义对他这个“不孝子”的坚持，直到高考后某天，才从老爸不小心说漏的情况下得知李经义竟然很难要孩子。不能说完全不可行，但概率极低。
今年三月，他带队Q大参加WMRC全球总决赛拿名次那天，接到了李经义的跨洋电话——本以为是又一通洗脑，但没有，李经义那天用近乎平静的口吻告诉他，老妈怀上了，他年底会有一个血缘上的弟弟或妹妹，如果有心，可以多和妈妈打两个电话，她现在怀孕总是很情绪化。
简子星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情。
对那个男人，他至今仍无法放下成见，对那个“家”，他也没有半点归属感。
但当他知道妈妈真的要有第二个孩子，要有另一个完整的家庭时，很难说释然和失落哪个更多。
也是从那天开始，原本对老爸偷偷谈恋爱抱持乐观心态的他，情绪上忽然有了点变化。
仲辰又走进来，犹豫道：“我觉得……要不我去问你爸吧？劝劝他……这么大岁数了，要是你妈那头没要孩子也就算了，但现在你妈要生了，要是他也再婚生子，那把你当什么了。”
“不行。”简子星下意识回决，片刻后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唇，“这事，要么我自己看开。如果看不开，也得自己出面，不能做鸵鸟。”
“星星星星星星哎。”仲辰走过来手掌心贴在他头顶上，用力揉了揉，“我的星星星星星，你凭什么不能做鸵鸟啊，你能不能——别总是把自己设定在一个顶天立地的框里？”
“如果我真能把自己架在顶天立地的框里。”简子星看着那盆绒乎乎的多肉，低声道：“大概就不会在意老爸老妈同时要组建第二个完整的家了吧。”
“我还不够勇敢。”简子星轻声道。
仲辰闻言直接双手揉他头，把他头发搓得乱七八糟，怒道：“听听！这个天之骄子竟然满口放屁。”
知道他俩要回来，简华今天从学校回来得很早，去菜市场买了好多东西，大包小包拎回家，一进家门就张罗着做饭。
“你俩是不是又长个了？”他一边放水洗菜一边问简子星：“我看你好像高了点，仲辰高的比你还多。”
简子星还没来得及说话，仲辰就在他身边飘过，挑衅地吹了声口哨。
“没有的事。”他冷漠地瞟了仲辰一眼，转回身说道：“我俩确实都高了点，一厘米左右吧，他主要是脚上那双拖鞋底厚。”
简华低头看了眼简子星的拖鞋，“啊，他的是厚点。”
“爸，你身体怎么样？”简子星问。
“这都多长时间过去了啊，你爸我现在就一正常人，健康中年大叔。”简华笑着回答。
快要回家那几天，简子星盼得不像话，但一见到面后反而不知道该多说什么。
老爸问他的也无非就是平时电话里那些——每天吃不吃水果啊，饭怎么吃，学习累不累，几点睡觉，考完试了吗。
答案都能背出来了。
但他看着老爸忙活，回答那些千篇一律的问题，仍然觉得心里的石头稍微松了一些。
“今天给你们做芋儿烧鸡，我前两天刚学的。”老爸在厨房利落地洗着菜，“仲辰买草莓了？哈哈，我就知道你得买，刚才特意没买草莓。泡差不多了吧？赶紧，你俩先盛一碗拿出去吃，饭马上好。”
“我给你打下手。”简子星走过去说道。
“打什么下手，屋里玩去。”简华推了他一把，“你明天又要走了，今晚抓紧给老爸机会表现表现。哦对了，你要真没事做，咱家那个破壁机的转刀好像卡住了，你给看看？”
“没问题。”简子星闻言立刻往屋里走，“工具箱还在电视柜下面吗？”
“在呢。”简华喊：“如果不在电视柜下面，就是在阳台上，你找找吧。”
夏天天黑的也挺快的，简华刚回来时还是亮堂堂的，修一个破壁机的功夫，再抬头外头就黑了。
家里的灯瓦数不够，房间里有些昏幽幽的，但却弥漫着浓郁的香味。简华不仅做了芋儿烧鸡，还买了一盆小龙虾，炸了简子星爱吃的尖椒肉段和仲辰喜欢的春卷……各种香味混在一起，让人胃里叽里咕噜响个不停。
仲辰坐在简子星旁边的地上，用手拨着那个刚刚被组装回去的转刀，说道：“好香哦，这顿饭估计得吃俩小时……”
简子星：“所以……？”
仲辰表情凝重，“所以，今晚饭桌上应该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你跟你爸摊牌，问问他到底怎么想的。我是想说，如果你觉得别扭的话，我可以找个机会去你那屋呆着……”
“不用。”简子星打断他。
仲辰：“嗯？”
“我忽然不想和老爸聊这事了。”简子星看着他拨转刀的小动作，轻轻吁了口气。
厨房里简华还在忙，锅碗瓢盆叮叮咣咣地碰撞着，貌似又在炒番茄炒蛋。简子星扭头往那边看了片刻，低声道：“我决定，不插手老爸的自由。”
仲辰挑眉，“不插手的意思是？”
“就是随他去。有妻子，有真正血缘上的孩子，这该是属于他的人生快乐。”简子星清晰地说道：“至于我，往后也不过就是相处之道罢了，可能会遇到点困难，但我能解决好。”
仲辰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问，“决定了？决定了的那种决定了？”
“嗯。”简子星轻轻点头，“老爸有权利有一个真正的家。这事就这么定了，不婆婆妈妈来回改主意，翻篇。”
对面那双凝视着他的黑眸中忽然涌出一丝情绪，仲辰伸手过来搭住他膝盖，用力向下按了按，许久后才点头说好。
“但我希望你明白。”仲辰又低声说道：“组建一个新的家庭，可以。但不组建，你爸跟你也是一个真正的家庭。你从来都没做错过什么。”
“嗯，我知道。”简子星轻轻道。
晚饭吃得很温馨，简华兴致上来还开了一瓶红酒，三口人一边吃饭一边看家装节目。
酒足饭饱后，简华看着节目的片尾字幕忽然叹气说道：“现在的装修风格跟十几年前可不一样了啊，这么多种选择呢。等明年有精力了，我也好好重新装修下这个房子。”
仲辰平静地捡着桌上的碗筷，似是不经意地问道：“装什么，不如直接换个房子，这房子有点小，不实用。”
“嚯，这话说的，我一个人住那么大房子干什么？”简华不以为然地摆摆手，继续专注地盯着屏幕，随口说道：“就这两室一厅，平时你俩不回来我还觉得空呢。还换大？换大你天天回来住啊？”
仲辰和简子星的动作皆是一顿，两人谁也没出声，交换了一个眼神。
片刻后，仲辰把摞在一起的碗盘抱起来，说道：“不换就不换呗，明年装修方案定了发我看看，我让我学设计的朋友看一下。”
“你那个朋友不是学建筑设计的吗？”简华闻言扭过头，“你说的是那个朋友吧？叫什么来着……何妙蛙？”
仲辰忍着笑，“是他。他不做室内设计，但能帮你看看管道和走线什么的有没有不合理的地方。”
“哦。”简华恍然大悟，“那敢情好。”
仲辰抱着碗筷往外走，“星星先洗澡吧，我洗完碗出去扔个垃圾，楼下消消食再回来。”
“嗯。”简子星站起来，“我尽快，抓紧洗完再把水给你烧上。”
家里热水器的容量不大，一个人洗完就要空一大半，起码再烧半小时才足够让下一个人洗。
简子星帮老爸捡了剩下的碗，拿着洗漱包钻进浴室，把花洒拧到最大，用力吸了口气。
不知道老爸是什么意思，有意还是无意。
明明就是有情况，有情况都快一年了，但却又一副孤家寡人的样子。
“无论是什么……”他站在花洒下低声道：“既然决定不想也不掺和的事，就要断念。”
在这件事上，那句老话确实说的有道理，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水压行不行啊？”简华在外头喊，“上个月咱们小区维修水管什么的，我感觉水压好像比之前好点，你洗着感觉怎么样？”
“好很多了！”简子星也喊回去，“放心吧！”
如果老爸不问，他压根都没意识到，水压好像确实比从前大了一点。
一个澡洗得有点懵，感觉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但出来时却觉得恍然隔世。看时钟才发现竟然足足洗了二十分钟，热水器上的屏幕显示热水已经被用空了。
简子星胡乱擦了两把头发，发现棉拖鞋不知哪去了，只好光着脚走出来找。
简华有随手关灯的习惯，客厅和方厅都已经黑了，只有厨房的灯还亮着。家里靠内侧这道铁门锁着，说明仲辰已经倒垃圾回来了。
“人呢。”简子星往黑咕隆咚的客厅里张望一眼，正要喊仲辰，忽然听见身边主卧门后两个人的说话声。
仲辰，老爸。
在说悄悄话。
“所以，您果然是遇到喜欢的阿姨了是吗。”仲辰平静地问。
简子星浑身一紧，下意识就要伸手推门，转瞬却又莫名犹豫，手掌贴在门上停住。
“我说，你这个小崽子平时大大咧咧的，这种事上也太敏感了点吧。”简华叹口气，“合着跟我绕这么大一圈，在这等着我呢？简子星知道吗？”
“他不知道。”仲辰撒谎撒的毫不犹豫，“他能知道什么，他一天天就知道拧螺丝。”
简华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松了口气，“行，他不知道就行。”
“什么意思。”仲辰平静问。
“不是要刻意隐瞒他什么，而是没必要，徒惹他多想。”简华解释道：“这事已经过去了，别让他知道。”
简子星心里抖过一阵激灵。
已经……过去了？
“是去年冬天开始的。”简华叹了口气，“我们学校新转来的一个老师，也是离婚后。她挺好一人，我跟她在一起觉得挺放松的，下载那个学做菜的软件啊，给家里摆点花花草草啊，都是跟她学的。”
“分手了？”仲辰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什么时候分的？为什么？不是觉得人家挺好吗？”
屋里尴尬地沉默了一阵，仲辰立刻又说道：“哦哦，我不是八卦啊……我只是没想到，你们……中年人谈个恋爱也这么多曲折么，我以为是看上眼了彼此合适就在一起。”
“没大没小。”简华笑斥了他一句，“你这是跟长辈说话吗？”
仲辰哼一声，“之前不是说咱俩算哥们吗，手术后遗症好了就不认人了。”
简华笑了好一会，听起来还算平静。
简子星站到腿都僵了，才终于又听到里面有声音。简华回答道：“确实分了。她想要孩子，我不想要，所以就算了。而且……人家确实比我小太多了，我们这么大的人对感情的顾虑比你们这些小屁孩多，哪有随便找一个处的还凑合就真的定了的。”
“啊……”仲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懵，简子星余光瞥见自己在穿衣镜里映出的侧脸，估计仲辰此刻也是一样的懵的表情。
“赶紧睡觉去。”简华笑着赶仲辰，“你俩明早还要赶飞机呢，抓紧点，别磨磨蹭蹭的。”
“哦哦。”仲辰起身，往门口这走了两步。简子星正要扭头回去，却听仲辰忽然又停住了脚步。
有那么一瞬间，默契使然，他几乎猜到了仲辰要问什么。
因为在他心里，也是那不敢开口的一问。
“是今年三月分手的吗？”仲辰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像是课堂上被点起来回答问题那样冷静。
简子星手都在哆嗦，站在自己卧室门口，又忍不住回头向主卧门上贴了贴。
过好一会，才听见简华又叹气。
“你这个小崽子，真的不要太精了。”简华吁着气说道：“是今年三月散的，你脑海里那点猜测没错。三月星星妈妈告诉我怀孕了，我就知道我必须得做个决断。”
“为了简子星……”仲辰沉吟，“这个牺牲会不会有点大。简子星其实，不会介意太多。”
“这有什么的。”简华听起来已经云淡风轻，只说道：“你不为人父，不懂家长的心情。再想要的东西，如果对孩子不好，那肯定是要不得的。”
酸热毫无预兆地被冲上眼眶，简子星无声地深呼吸一口气。
“不会觉得亏了么。”仲辰在里头问。
“有什么亏的啊。”简华的声音有些无奈，像是对孩子解释不通算术题的无奈家长，说道：“这就是家，是家就对人有束缚，你们小孩子懂什么。赶紧，赶紧回去睡觉。”
“哦。”仲辰朝门口走过来，“晚安老简。”
“晚安。”简华温和叮嘱：“别和简子星乱说话啊。他容易多想，性格又闷，憋在心里再憋出什么毛病来，本来就没什么大事。”
“嗯。”仲辰低声道：“让他专心拧他的螺丝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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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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