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六章 文弱书生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子夜吴歌·秋歌》李白
……
唐军与刘展军在江州抛锚,相持了三天。
张子明给许峄的第一印象,是一个书呆子。张口就是穷儒生的酸腐气,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吃个茴香豆,都要用茶水在桌案上,写出五个不同的茴字。
这种穷书生容易对付。
许峄耐着性子跟张子明攀谈。先是拉家常,接着批驳李隆基昏庸无道,重用奸臣杨国忠、安禄山,导致狼烟四起,生灵涂炭,百姓离难。
然后,引申到江淮盛传的谣谶“手执金刀起东方,证明刘展才是上天选定的真龙天子。
最后,许峄道出了真实想法:与我合作,诱降江宁,你不仅能活,还能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不归降,凌迟而死,身首异处!
许峄拍了拍张子明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子明啊,我看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怎么才在唐军中担任一个小小的行军司马,太屈才啦!
倘若你归降大将军,我保证你高升为吏部尚书,光宗耀祖。”
张子明在威逼利诱下,终于动摇,他抬起头,问道:“许大人,要我怎么做?”
许峄满意地点点头,道:“你只要告诉江宁的守军,唐军水师在赤水湖大败,白复被杀。如此这般……”
张子明点头应许。
……
刘展凭借庞大的舰队将江宁团团围住,将唐军水师拦截在数十里之外,切断内外的联系,封锁消息。
江宁的粮草曾经被刘展征用过。许峄推算,城内粮食应该不多,拖不了太多时日。
一旦城内守军误以为唐军水师大败、再无援军,在粮草不济的前提下,定会军心动摇,不战而降。
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许峄对自己这条妙计甚是满意。
如今,只要张子明跟自己联袂演一出双簧,定能以假乱真。
许峄带着张子明,押着赤水湖之战俘虏的近百名唐军战俘,来到江宁城下。
许峄让张子明按照自己计策,对守城士卒喊话,劝降唐军。
见张子明单枪匹马来到城下,守城唐军放下戒备,探出头来。
江宁守将乃是江淮节度副使李藏用的部将温晁。温晁认得张子明,怒道:“子明,枉我敬重你学富五车,把你当兄弟,你竟然投降叛军!”
张子明对城楼上的温晁深施一礼,大声喊道:“温将军,赤水湖一战,咱们的水师大败叛军水师,杀得他们人仰马翻、抱头鼠窜。
白复将军率领的大军就在数十里外,还请大家务必坚持下去!”
此言一出,城上欢声雷动,城下一片哗然。
许峄傻眼了,他没想到张子明这个孱弱的读书人竟有这样的胆量,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
刘展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没能动摇唐军将士的军心,反倒坚定了他们坚守城池的信心。
刘展气急败坏,抄起鞍桥旁的弩箭,射杀张子明。
张子明身中数箭,犹立不倒。他捂着胸口,用嘲弄的眼神看着刘展,鲜血从嘴角汩汩涌出。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张子明头一歪,缓缓倒下,慷慨就义。
“子明!”
城楼上的温晁嘶吼一声,看着张子明英勇就义,目眦尽裂。他一拳锤在城墙砖瓦上,墙砖锋锐的棱角将拳头刺破。温晁拳头鲜血直流,浑然不觉。
刘展怒气未消,为了泄愤,他在两军阵前将张子明枭首,将唐军战俘尽数处死。
首级送到刘展面前,张子明死不瞑目,依然带着嘲弄的眼神。人死开不了口,却胜过千言万语。
刘展这才明白过来,这个文弱书生从一开始就不怕死,从他踏入自己大帐的那一刻,就没想活着出来。
更令刘展不安的是,身旁众将垂手而立,对着张子明的尸身静默无言。刘展从将领们的眼神中,看到的是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读书人的敬佩。
“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居然会佩服这个文弱书生?
为什么这个微不足道的读书人,年纪轻轻却不惜命,明知送死还要来?”
刘展第一次对自己的行为方式产生了怀疑。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用暴力和权威解决不了的,无论你多么高高在上,无论你把自己如何粉饰美化。英明还是愚蠢,公道自在人心。
刘展不明白这个道理,就如同权势滔天的封疆大吏安禄山永远不懂得颜真卿、张巡这些大唐小吏的气节一样。
……
与刘展的泄愤杀戮不同,唐军反其道而行之。
白复释放了刘展军的俘虏,凡受伤者一律予以医治,并下令祭奠战死的双方将士。
唐军和叛军水师,双方在江宁城外的长江上,抛锚对峙了三天。刀兵的搏杀暂停了,另一场交锋随之展开。
这场看不见刀光剑影的厮杀,是人性与兽性之战。
就像白复此前预言,当刘展妄想用暴力逆天改命的那一刻,他的结局便已注定。
这天下最强大的力量,不是江山,是民心。
……
刘展大军开始呈现瓦解之势。刘展军内部最严重的叛离事件是叛军两员大将李可封、孙待封的归降,暴露出刘展众叛亲离的前兆。
孙待封在湖州乌程,向唐军江淮节度副使李藏用投降;
李可封献出常州,向唐军归降;
杨持璧献出苏州,向唐军归降。李晃献出泗州,向唐军归降;宗犀献出宣州,向唐军归降……
这正是张子明当日的计策,以仁义对暴政,以光明对决黑暗:
面对沙场百战的安西众虎将,孱弱的张子明侃侃而谈:“孟夫子云: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天下莫不与也。
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
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
秀才将一块白方巾递给白复,长叹一声道:“我们清点张子明遗物时,发现了这块方巾。这是子明给其妻写下的最后一封家书。
他的同乡告诉我,子明并不是孤身投军,其家人尚在故乡老宅,父慈子孝。子明与其妻感情深厚、琴瑟和鸣……”
白复轻轻掀开这块方巾,见字如面,张子明清瘦俊朗的笑容跃然纸上:
“淑珍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
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
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是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
一封并不长的与妻书,让白复几度泪奔。
“无情未必真豪杰。”
张子明正值风华正茂,临巾絮语,儿女情长。饱含深情的倾诉,使三军将士心魂为之悲悯、激荡。
……
草木含悲,风云变色。
江宁城外的校场上,鹅毛大雪洋洋洒洒、铺天盖地而落,让天地变成白茫茫一片净土。江淮一带,少见这般大雪。
大雪纷飞中,大唐三军将士军容整齐,神情肃穆,列队送别。
白复走到张子明和捐躯战士的棺椁前,单膝跪下,右拳抚胸,致以最崇敬的军礼。
良久,白复起身,大步走到三军将士面前,拔出倚天长剑,斜指长空,大声高呼:“浩气长存,老兵不死!”
“浩气长存,老兵不死!”
“老兵不死!”
校场内回荡着三军将士的呐喊,浑厚悲壮,久久不息。
“轰轰轰”
临近校场的江面上,唐军水师火炮齐鸣,二十一响,声声霹雳,感天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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