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6 童年(中)
忽然有一天,爸爸很严肃地跟我说:“慧慧,爸爸跟你说一件事,爸爸跟妈妈离婚了,妈妈不要我们这个家了。”
其实,我早就猜到了。从小到大,妈妈和爸爸关系就不好,经常吵架。妈妈喜欢漂亮的衣服,喜欢各种化妆品,可是爸爸总会说她乱花钱。
我记得小学四年级时,学校要求推广一款学习机,要400多块。全班所有同学都卖了,唯独我没有买,但是爸爸明明答应我的。那天晚上,妈妈买了一件新衣服回家。爸爸和妈妈吵了一架,我听到了爸爸的一句话:“你怎么把慧慧买学习机的钱拿去花了。”
其实,我很喜欢我妈妈,因为她漂亮、洋气,总是我们橡胶厂宿舍大院里的焦点。跟着妈妈出去,我觉得特别有面子。可是,妈妈似乎并不喜欢我,她也不愿意带我出去。我也还清楚地记得,很多个周末,妈妈总是跟商场里的同事,去钓鱼、BBQ,可是总是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
可是,妈妈似乎也是喜欢我的,爱我的。她也会给我买花裙子,然后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爸爸也会说她:“不要给孩子买那么多新衣服,孩子惯坏了。”妈妈会反驳:“女儿就应该富养,不然像我这样,只能嫁给你。”
每每这个时候,爸爸就不再吱声。
妈妈曾经给我说:“女人,一定要懂得爱自己。”
其实,那时候的我并不懂她说的话,因为我还太小。到了今天,我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也许,妈妈就是要去爱自己,所以才离开这个家。这个家带给她的是一种贫穷、自卑和压抑。
对于爸爸妈妈为什么会离婚,我始终没有问爸爸,因为,又或者也许,我知道答案,只是我不愿意说出来而已。
那一年的国庆节,爸爸带我回佛山乡下。
每年,我都会在这里过暑假。奶奶和大伯还住在乡下,然后这里有很多小伙伴。每年夏天,我们都在老宅遍布的古老村落里玩耍。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落。村子里的老宅外墙贴着上世纪曾经流行过的粉红、白红碎瓷砖,大门的油漆剥落,多了几分沧桑感。我喜欢这些古老的宅子,沧桑的老宅总是闪烁着精灵,仿佛在向我讲诉无尽伤感的故事。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人跟我一样,也喜欢这些古老的宅子。
所以,当你跟我说,你也喜欢看古老的建筑时,我就觉得我找到了另一个自己。
不过,这一次来,我并不开心。因为爸爸要把我丢在这里。
吃饭的时候,奶奶做了“白切鸡”,是从清远买来的“走地鸡”,确实肉质富有弹性。奶奶夹了一根鸡腿给我,慈祥的笑脸堆满她那满布皱纹的脸庞,不断地催促我:“慧慧,多吃点。”
我接过鸡腿,欢快地答应:“谢谢奶奶。”然后,开始啃起鸡腿。
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奶奶突然抬手摸了一下眼角。不知什么时候,一滴泪珠就已经挂在她那眼角。
屋子里,唯独大伯娘不高兴了,她马上就责怪奶奶:“妈,嘉烨也是你孙子,都没有鸡腿。”
奶奶没有理会她,伸出那双饱经风霜的手,摸着我的头:“慧慧受苦了。”
“妈,大哥,我想把慧慧放在你们这里过一段时间。”爸爸怯怯地望了望大伯说。
大伯娘马上放下了筷子,然后有点不高兴了:“振华,慧慧可是城里的千金,放在乡下怕是过不惯。”
“我看行。”奶奶一口就答应了。
大伯娘一脸不高兴,起身进了里屋,然后就嚷嚷:“振国,你进来。”
我也放下了碗筷,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哭了出来:“我不要离开爸爸。”
堂哥嘉烨一直盯着我,发出了得意的笑,仿佛在嘲笑我。
奶奶一把把我抱住,然后轻轻抚摸我的脸庞,慈祥地说:“傻孩子,奶奶可能留在世上不久了,你爸爸想让你多陪陪奶奶,不好吗?”
听到奶奶说留在世上不久的话,我突然又从害怕离开爸爸,变成害怕奶奶离开,我停止了哭闹,然后一把抱住奶奶的脖子:“奶奶会长命百岁的。”
“呵呵呵,好。”奶奶一下子也哭了。
大伯是被大伯娘掐着手臂,从里屋走出来的,看到我和奶奶都哭了,大伯也没说什么了。大伯娘还想说什么,大伯突然撑圆了眼睛,瞪了大伯娘一眼,大伯娘往后一退,也不敢多说什么,就安静地吃饭了。
第二天一早,爸爸就回广州了,而我则留了下来。爸爸说回去给我拿一些衣服,下个星期帮我办理转学的事情。
我第一次讨厌这条古老的村落:大伯娘不喜欢我,嘉烨表哥也不喜欢我,还带着村里的小伙伴们孤立我。
在乡下,我总是一个人,穿过门楼祠堂和石板街巷。村子是岭南特有的梳式布局——青砖黛瓦、三间两廊、锅耳山墙。我走在漫长而孤单的石板街巷,风雨在房子的石雕和砖雕上留下了沧桑的味道。
走出巷子,便是村口:一棵古榕、一汪荷塘,形单影只。在荷塘边的石板坐下,望着夕阳照射荷塘边上孤单的古榕,一种酸楚便招出了我的泪水。
晚上,依偎着奶奶而睡,奶奶轻轻拍着我,哼着古老的歌谣《月光光》,哄着我睡觉。也许,这是唯一值得留恋的。
此后的许多个傍晚,我们都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昏黄的白炽灯光被无精打采的吊扇无力的扇翅割裂得忽明忽暗。
奶奶喜欢看香港的电视节目——TVB的电视剧,奶奶说,喜欢看TVB电视剧里那种大家欢喜的感觉。也许老人家,就喜欢热热闹闹吧。
大伯回来的时候,拿了一个大包裹回来——那全是我的衣服。我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不自己来,而选择了邮寄。
大伯说:“你爸爸工厂有事,走不开。”
可是大伯娘却说:“老二现在连来佛山的车钱都给不起了么?”
我白了大伯娘一眼,却招来了她的厌恶:“嘉慧,有你这么看大伯娘的么?一点礼貌都没有,再瞪眼,我把你赶出去。”
“你要赶谁出去?”奶奶关了电视,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当年我就不同意你进门,你再屁话多,你就给我滚出去。”
大伯娘被奶奶的一吼,吓得愣住了,没敢吱声。大伯对大伯娘使了一个眼神,大伯娘自己就躲到卧室了。
“妈,淑梅也不是那个意思,您别生气。”大伯哄着奶奶。
“管好你的老婆,如果她还那么多话多,就去村口的祠堂里好好跪一晚,知道我们村的村规,去想想什么叫做爱护幼小。”奶奶越说越气,然后就有点接不下去,又坐了下来。
大伯马上端上了一杯水,奶奶气消了,然后拽着我说:“嘉慧,来,奶奶给你把衣服叠好,放到衣柜里。”
晚上,大家都睡了,我却睡不着,自己走到院子里的阶梯上,坐了下来。皎洁的月光,在院落中洒下了闪闪的金子,而我却对广州有无尽的思念。
后来,大伯带着我来到了镇上的小学,为我办理了插班手续。
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而我极其厌恶这种目光。
我不喜欢这里的老师,因为老师会打人。
我也不喜欢这里的同学,因为同学也喜欢打架。
不少同学都是“留守儿童”,和我一样吧。不过,他们至少家在这里,而我的家在广州,却被留守在佛山。
晚上回到家,外婆问我适不适应学校,我点了点头,就躲到屋子里写作业了。
写作业的时候,我看到奶奶从她的衣柜里,掏出了一个小绣包,从里面掏出了10块钱拿给我。
奶奶对我说:“慧慧,这是给你的零花钱,喜欢买什么,就自己买。”
我接过了钱,点了点头。
但是,我还是受不了这里的一切。就在那一个下午,放学时,一群学校的坏孩子围住了我,带头的,是学校出名的小恶霸,喜欢打架勒索低年级的同学。而我那个无用的堂哥,还是他的“马仔”。
小恶霸想让我做他女朋友,我看到他就想吐。我不答应,他们却把我的书包抢了过来,不让我走。我那个堂哥,居然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真是一个懦弱的人!
我见走不开,就想出一个方法,说答应做小恶霸的女朋友,可是得从明天开始约会。他同意了。
然后,我就马上跑回家,一刻也不停,在跑回家的路上,我就已经想好了我的全部计划——我要回广州!回到家,奶奶和大伯娘都没在家,他们也许在别人家串门。我慌忙地跑进了奶奶的卧室,从她的衣柜里,掏出了那个绣包,然后把里面的100多块钱全部拿走了。我只把日记本和相册装进了书包,就跑了。
我一路跑到镇上,坐上了到佛山汽车站的公交车。
坐上佛山开往广州的城际班车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车上坐满了各色人等,有穿着粗布迷彩服的民工、有满脸胡渣的胖大叔、还有稍有不顺就破口大骂的老阿姨……我忽然有点害怕,之前学校老师和爸爸经常会讲广州有许多拐卖儿童的人贩子,或者被卖到贵州大山里当“童养媳”,或者被打断手腿放在大街上乞讨牟利。想到这里,以前在广州城里看到的一些残疾乞丐的惨状,我忽然就哭了起来。周围的人忽然都朝我望来,每一双眼睛都极其疲惫和布满恐怖,这让我更加恐惧。
“乖囡囡,怎么了?”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中年妇女向我靠近。
“谁是你囡囡?我不识你。”我马上用纯正的方言应答。
“乖囡囡,别淘气,还生妈妈气,这娃娃。”她向周围的人解释着,不过周围的人显然并不关心我是不是她的囡囡,也不关心我是不是生她的气,他们只希望我能够安静下来,不要惊扰他们一路上的睡梦。
“我不是你囡囡!你是……”我准备大叫,却被她一只手一把捂住了嘴巴,另一只手按住了我的双手,然后她大声地说:“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准在外面淘气,你大吵大闹的,影响其他叔叔阿姨了……”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丝毫不让我反抗。
看着周围的人们不再关注我,我感到了恐惧和绝望。
“这位女士。”一个头戴运动鸭舌帽的年轻姐姐凑了过来,车厢里比较暗,虽然看不清楚她的长相,但是无论是声音还是轮廓都应该是极其漂亮的姐姐,她穿着一整套运动服,胸前背着一个背囊,“我是电视台的记者,我想找你做一个采访。”说完,她拿出了一个证件在这个中年恶女人面前亮了亮。
“记者?”恶女人愣了一下,然后放开了我的手,一手推开面前这个自称记者的姐姐,“我一个农村人,不接受什么采访。”
“听您口音,像是河南人?”那个记者接着问。
“嗯。”
“但我刚刚听到您的女儿说了一口流利的本地方言。”她穷追不舍。
“你烦不烦?多管闲事。”恶女人有点慌乱,我趁机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她哇啦的一声惨叫,缩开了捂住我嘴巴的手。
我大喊:“姐姐救我,她是人贩子!”
听我这么一说,记者马上把我拉到了她的身后,然后站立起来大声喊道:“司机师傅马上开到派出所去,我是电视台的记者,咱们车上有人贩子!”
父亲是在派出所接到了我。
我躲在了警察的身后,我害怕爸爸得知我偷跑了出来会打我,而且这一次我偷了外婆的钱买了车票。
“感谢警察同志。”父亲哭着紧握警察的手。
“别感谢我,多亏你们女儿遇到了一位电视台的记者,这是周记者。”警察介绍身旁的那位姐姐。
她果真是一个大美女:“不过,你女儿还是挺有胆量的,那么小一个孩子独自坐长途车。”
爸爸给了我一耳光,然后马山就把我搂进了怀里。
而我则哭成了泪人,我哭着说:“爸爸,我不要离开你。”
爸爸把我抱得更紧了,背着我,就走出派出所。
爸爸说,我们父女俩再也不分离了。
那天晚上,我们是打出租车回到荔枝湾,车子经过珠江边,却发现选择与珠江共眠的人并不少,大多是南下掘金的“盲流”,他们背着孩子,白天摆着摊,在公共厕所洗漱,然后又在珠江边睡觉,遇到下雨天,他们就躲到桥底下。
我妈最鄙夷外地人,说他们都是来吸我们广州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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