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帝后(五)
元穆安没料到秋芜会忽然这么说, 原本喜悦的心情停顿一下,诧异地看着她,似乎在猜她这么说的意思。
“芜儿?”他轻轻唤了一声, 抬起她的脸颊, 凑到眼前细细观察,“怎么这么说?”
秋芜在他手上推了一把,微微别开脸,只让他瞧见侧面,语气里听起来有淡淡的失落:“我说的是实话,既然怀了身孕,少不得要多注意些, 方才奉御也说了, 接下来两个月,我都不能侍奉郎君。”
元穆安揣摩着她的话, 再度笑起来, 调侃道:“方才奉御还说, 女子怀胎后,情绪多变,悲喜交替,易生怒火, 果然不错。”
秋芜柳眉一横, 往日的好脾气被他这话说得统统化成烦躁,明知他是开玩笑,也忍不住轻轻“哼”一声,抽出手不让他碰:“我说的都是实话。”
元穆安看一眼空落落的掌心, 又想伸手揉她的脸颊, 也被她偏头躲了过去。
“芜儿, 你这话到底是何意?难道是要劝我广纳后妃?”
秋芜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干脆往旁边挪了挪,抱起一只靠枕,冷冷道:“我没这么说,只是郎君若真要纳妃,我也不会拦着。”
她说着不拦,脸上却写满了抗拒。
元穆安看得心花怒放,极想再逗她片刻,只是想起奉御的话,不敢真让她生气,便选择适可而止。
“是是,你没这么说,你也不用拦,”他主动靠近些,还想握她的手,却被躲开,只好暂且在她的裙摆上抚两下,“我没有要纳妃的意思。”
秋芜眼神动了动,没说话,只转头无声地看了他一眼。
“白日在别院里,那个李尚书家的娘子,你还记得吧?”元穆安又小心翼翼地往那边移了一寸,试图不动声色地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你下去歇息后,她又来了。”
“是吗?”秋芜面上闪过疑虑,“先前我问的时候,郎君分明说不记得她了,怎么后来还能记得。”
“你提过,我自然便想了想,没法子,她来同我说话,我看她生得和她父亲有几分神似,想认不出来也难。”
元穆安憋着笑,将自己和李三娘在众人面前的对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末了,还怕她不信似的,补了一句:“你若觉得我说得不可信,大可叫康成进来,让他再说一遍。”
“康成是郎君的人,自然是向着郎君的。”秋芜难得有这样的小性子,强硬地挑毛病,一说完,自己也噗嗤笑了。
等笑完,情绪又落了回去,也不知是不是怀了身孕的缘故,当真有些喜怒无常。
“郎君有这样的心意,我明白的,只是一时有些难以消解罢了。”
元穆安拒绝李三娘的心意,不可谓不真挚。然而,许是她过惯了无依无托的日子,不敢只看眼前这一年半载。
她信赖元穆安,知道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也信将来不论过了多久,他都会待她好。
但是不是只对她一个人好,便不得而知了。
眼下拒得了一个两个,将来的三个四个五个呢?他是皇帝,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也并非事事如意。况且,连朝中大多士族官员家里都不止一个妻子,更不用说皇帝了。
他们成婚时,她刻意忽略,不敢问这些,眼下有了身孕,便不得不接受了。
元穆安见状,收敛笑意,正色道:“用不着消解。”
秋芜轻轻捏着靠枕的手指一顿,慢慢抬头,对上他笃定的眼神。
“现在不会有别人,以后也不会有。”
“真的?”
“真的。”
“可是你——”
“——朕是天子,是一国之君。”他伸手点住她的唇瓣,指腹轻轻摩挲着,“可我也是个普通人。朝中有大臣家中只一位妻子,并以此而显名,得许多士族的称赞。我身为天子,为何不能如此?况且,前朝也曾有过这般不近女色、勤于政事,谨遵圣人之训的天子,人人都称其为宽厚仁慈之贤主,难道我就不能当个这般贤明的君主?”
秋芜怔怔地看着他,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只觉眼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能。”
她眨眨眼,试图将满眶的泪水眨回去:“只是我从来没想过——不敢想……”
“别哭!”元穆安赶紧接住她眼角坠下来的一颗剔透泪珠,“可不能哭!孕期落泪伤眼睛。”
“这是哪门子的歪理?”秋芜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却又笑了起来,“方才奉御可没说过。”
“我从前到蜀州去时,偶然听见一位乡野老妇说的……”
元穆安好不容易找来一块帕子要替她擦泪,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堂堂天子,居然听信一位乡野老妇随口说的话。
然而,妻子有孕,他也顾不得分辨其中真假了。
“不论她说得对不对,信了总比不信好。我同你说方才那些话,也不是为了让你哭的,只是要你安心些罢了。芜儿,你信我吗?”
“自然。”秋芜掉了几滴泪,那阵带着酸涩的感动情绪便被化解开来,“我自然相信郎君。”
“那便好。往后且放宽心。”元穆安搂着她,将她带进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回想着方才她使性子时的样子,竟也觉得颇有滋味,“不过,难得见你发脾气,也怪有趣的。”
秋芜抬头,伸手在他肩上推一下,不满道:“我从前不冲你发脾气,你自然觉得有趣,如今我有孕了,往后真如奉御说的那般喜怒无常,郎君可别叫苦。”
“不会,你只管放心。”
不一会儿,侍女捧着才煎好的安胎药进来,旁边还有一小碟撒了蜜糖的腌梅子。
秋芜一问才知,是办花宴的两位叔母方才命人送来的。
“到底是老人家,想必一早看出你有身孕了。”元穆安亲手将药递到她手中,眼看她仰头饮尽,赶紧塞了一颗酸酸甜甜的梅子到她口中,见她觉得好吃,“明日,让尚食局的人去学学做法,再拟几样食单过来,给你开开胃。”
侍女奉完汤药后,便自觉退下。
帝后恩爱,已是兴庆宫中人尽皆知的事了,她们早已习惯二人依偎着在殿中说话的场景,见怪不怪了。
“能有郎君待我这么好,我这辈子已经很知足啦,”秋芜被汤药苦得皱巴巴的小脸好不容易被梅子抚平,“眼下,唯盼哥哥也能早日找到合意的娘子。”
……
转眼又过大半月,便是端午。
皇后有孕的消息已从宫中传出,京中人人为之欢喜。不过,也正因此,端午的宫宴被皇帝以皇后不宜操劳为由,免去了。
各家亲贵朝臣们只须于晌午之前入宫拜见,领了皇后亲自准备的糯米粽,便出宫回府,在自家过节。
秦衔亦是如此。
临出宫前,秋芜特意嘱咐他不要一个人留在家中,午后多到外面走走,看看民间百姓们庆贺端午,没准还能遇见意料之外的人。
他虽不觉得就这样随意走走便真能遇到什么,但到京中已有一年,因一直忙于公务,很少注意这儿的风土人情。如今一切都已步入正轨,他渐渐地有了空闲,倒的确不必再时刻紧逼自己,偶尔出去走走,也是好事。
于是,用过午膳后,他便放了家里几个下人的假,自己也换上便服,到外面走走。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年有许多官宦贵族人家都在民间游乐,附近的集市显得格外热闹。
一张张笑颜从两边往来川流,看得人眼花缭乱,宽街窄巷边,小贩们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有人在门扉上插茱萸艾草,亦有人在河边的树上挂起小巧玲珑的粽子。微风阵阵,干燥的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艾草与糯米的气息,令人身心舒畅,浑身放松。
秦衔独自走在人群中,被欢快的气氛感染,一向严肃的面庞间也带上了几分柔和。
漫无目的地四下扫视的目光被一抹鲜亮的鹅黄色捉住。
少女梳着双环高髻,穿着大袖纱罗衫,行止之间,婀娜的身姿宛如翩飞的彩蝶,轻盈美丽,引人注目。
是魏芝兰。
秦衔看了一眼,本就柔和的神情不禁更加放松,甚至隐隐带起笑意。
“魏娘子,”秦衔穿过人群,在她身后停下,见她只一人,问,“可是和家人走散了?”
魏芝兰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见到秦衔,先是一愣,随即脸颊泛红,摇头道::“原来是秦侍郎,我只是在家中觉得闷,自己出来走走。没想到,在外游街,竟也能遇见侍郎。”
秦衔本不觉局促,可看到魏芝兰莫名羞涩的神情,不知为何,竟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二人就这样相对而立,默默不语。
街上的人潮不曾有片刻停歇,有小贩挑着担子经过,边走边吆喝:“让一让哟,让一让,别停在这儿哟。”
二人这才发现他们站的地方恰挡住了别人的去路,连忙转过身,肩并着肩,顺着人流前行。
秦衔素来不爱说话,就这么走了一阵,一直沉默着。倒是魏芝兰,紧张了一会儿便慢慢镇定下来,转头见河边挂满小粽子的树边有小贩在吆喝,便笑道:“侍郎等一等,我给您射一只粽子来。”
说着,提着裙摆行到河边,付了铜钱后,便拾起小贩递来的弓箭,朝着树梢上一枚随风摇荡的小粽子射去。
她的动作看起来架势十足,肩平手稳,看来应当才学过射箭不久。只是力道稍显不足,站在小贩划的线后,一箭射出去,在触到那粽子前两寸的地方,就已软软地落了下去。
“哎呀!”
她轻呼一声,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一眼秦衔,重新拿起一支箭,再度射了出去。
这一次,力道够了,准头却不够,恰在粽子迎风摆向另一边时,射了过去。
还剩下最后一支箭,她不由地紧了紧双手。正待再度张弓搭箭时,身边传来秦衔的声音。
“我来吧。”
魏芝兰愣了愣,下意识将弓箭递过去。
只见他动作娴熟地拉开弓弦,稍一瞄准,便射中了最高处的一枚粽子。
深色的粽叶上沾了一抹箭镞上鲜亮的色彩,引得周遭众人一阵赞叹。
“这位郎君好箭法!”
小贩将那粽子摘下来,交给秦衔
秦衔只笑了笑,随即将粽子送给魏芝兰。
“这个给你吧。”
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要这样的小点心。
魏芝兰呆呆接过,抬头看他一眼,脸蛋红扑扑的,像是有些羞愧,又有些不甘心的样子。
“多谢侍郎。不过,请侍郎再等一等。”
说着,她重新拿出几枚铜钱,又要了三支箭,认真地站在线外一一射出。
前两箭仍是落空,第三箭,总算射中了最近最低的一枚粽子。
小小的,不太饱满的粽子被她捧在手心,她越发显得局促,却还是送到了秦衔的面前。
“这一个给秦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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