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价值
“它们真的存在!真的存在!”考古学家双眼发亮,他半跪在凳子前,就象虔诚的朝圣者历经多年艰难跋涉终于见到了心目中的神,陈浊星用指尖轻抚凳子凹痕中的雕塑,似乎怕稍一用力就会把雕塑中的人物弄疼,“太精美了!无与伦比!”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这……这简直就是一张立体照片,就象两个真实的人突然间中了魔法被定格在这里,这才是真正的……真正的栩栩如生!”
这个一生都与文物打交道的人被这两件木制家俱彻底迷住了,他毫不厌倦地欣赏了整整三个小时,高远声、龙承辉和张静珊陪着他,带着极高兴致听着著名考古学家的专业鉴定评论,贾庆甲却带着另一种异样心情仔细看着那面镜子,这面看似普通的镜子曾经封住了一只鬼整整一百年!何书成则有些坐立不安,他对甚么镜子凳子完全没有兴趣,这两个玩意儿是现代的,远古的还是外星的和他没有一分钱的关系,他非常后悔把他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上,不过整个鉴定过程也并非全无亮点,一开始他非常吃惊于陪着陈浊星到来的那古玩店长的体型,他从未想过世上竟有这种形状的人类,“这家伙从前后左右来看,简直没有甚么区别,整个就是一个立方体!”接着他叨着烟饶有趣味地看着陈浊星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只镜子,“就象抱着他家三代单传的儿子。”
“这肯定是当年那棵鼎鼎大名的檀香紫檀,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带回来的宝物,世上不可能还有一棵如此粗大的紫檀。”陈浊星终于坐了下来,那胖店长也随之坐了下来,沙发表面立时沉下去一大截,沙发内崩着的弹簧立即发出一阵“噼啪咔嚓”的痛苦呻吟,这声音让大家都有一些紧张,那胖店长却是无所谓地端起已经冰凉的茶水喝了一口,对于这种小场面他见得多了。
何书成松了一口气,这事终于算是完了,可他并没有开心多久,他惊奇地发现他还得面对一个有趣的学术研讨会。
“这棵紫檀在史海里沉浮了几百年,关于它究竟存不存在曾是历史上的一个谜,无数的史学家为此也争论了几百年,今天我总算是亲眼看到了它!”陈浊星摇头晃脑,“这面镜子和这只鼓凳完全是用整木横截制成,构思极其精巧,只可惜见不到那只梳妆台了,那只作为主器的梳妆台的精美程度只能神驰想象了,且不说它们是否真是由一位皇帝亲手所制,单看镜子和凳子上的雕刻,它们是如此的完美,是的,完美!无论是诗句、图画,还是雕塑,都堪称完美!这位在镜凳上雕刻图案的人完全可以称为书法家、画家、雕刻家、艺术家,先辈技艺精湛至此,怎不令我辈后人汗颜。”
“不,这位制作者并不需要这些称谓,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对于他来说,梳妆台和凳子只是女儿嫁妆的一部份,”张静珊道,“这些图案美丽得令我们感到震憾,是因为这镜子上凳子上的雕刻出的每一笔都凝聚着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它们不是用刀刻出来的,是用心刻出来的。”她不止一次地想象着几间残旧的小屋,寒风震动窗纸,屋内一灯如豆,一位老人颤抖着手在摇晃的烛火中专心地雕刻着,他是否知道它们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也许对于他来说,它们是否是宝物并不重要,他把他的爱附在了它们身上,现在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衡量它们的价值了,还有什么比爱更有价值呢?
从此它们是无价之宝。
陈浊星微微颔首,这是艺术赏鉴的真谛,从艺术品的表象推断出当年制作者的心态和情绪,他不由地看了张静珊几眼,他很惊奇这个年轻美丽的女子竟能理会到这一点,考古学家并不知道张静珊那段奇特的际遇,世上只有她见过而且抚摸过那只绝世的梳妆台了,在那次世纪穿越的旅行中,她领悟了很多东西,也完全看懂了这只凳子和这面镜子的美丽。陈浊星道:“你说得不错,它们是一位父亲给女儿的嫁妆之一,凳子内壁上刻着的一行字说明了这一点,但是这位父亲大可拥有我所说的那些称谓,这些图案确实精美无匹,可惜镜子凳子上的所有图画雕刻都没有上下款,以至于这位绝世的大师从此没没无名,不过我可以大胆的推测一下,他也许姓徐或是姓顾……”几个人同时吃了一惊,他们知道在镜凳上刻下图案的人确实姓顾,他是顾淑惠的父亲,可当年顾淑惠的故事除了他们,再无一人知道了,陈浊星怎么会猜出她的父亲姓顾呢?
陈浊星并未注意到他们的表情,他掏出香烟,逐一发了一支,然后就着胖店长递过来的打火机点燃:“自从看了它们的照片之后,这件沉淀了很久的历史之谜又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彻查了一下明末直至清末的乡传野史,想找到这套家俱的蛛丝马迹,这些东西前人已经查了很多遍了,当然我没有查到半点头绪,不过世上的事真是凑巧,就在两天前,我的一位学生正好给我送来了一本古书让我鉴定,这书是一位香港朋友收藏的,这位朋友想确认一下这书是否真本,有多大的文物价值。”
“对于古代书籍,考古界一直都是极为重视,因为它们可以很直接地反映古代某一时间阶段或某一社会阶层的情形。所有我也怀着极大的兴趣来看这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叫《佩霞杂集》,是清初的一个名叫徐照的人写的,内容记叙了他本人的一些亲身经历和几首诗赋,看上去颇为杂乱,不过从这本书的内容里,我竟然发现了这套绝世家俱的一点端倪。
“书的作者姓徐,名照,字佩霞,号拙为老人,生活在明末清初,这些都完全不重要,因为此人在历史上籍籍无名,看其自传,他生平最佩服一个人,那就是明代的地理学家徐霞客,看他那表字就能清楚这一点,佩霞佩霞,就是佩服徐霞客的意思,此人家里也算有钱,他也想象徐霞客那样五湖四海、名山大川四方游历,可他生不逢时,明代末年,农民起义不断,这些义军流动性很大,官方称为‘流贼’,他们的作战方式基本上是打游击,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降,降完了又反,最后弄得大半个中国兵连祸结,随处都是战场,徐照虽胸怀祖国美丽河山,可权衡再三也没敢出门,就这样等到了清兵入关,汉人出行更受限制,徐照的理想最终成了泡影。
“徐照一生虽然碌碌无为,可他倒是结交了几个当时很有名的朋友,其中一位叫顾炎武……”几个人同时“啊”了一声,因为这个人实在是鼎鼎大名,就连一直读书不成的何书成也听过他的名字。陈浊星接着道:“……这本《佩霞杂集》成书于清初,文风却颇有些怀念前明的味道,这也许是徐照受顾老先生和他其他的几位朋友的影响,徐照很是敬重顾老先生,为此他竟将自己的次子也改了姓顾。
“现在说到重点了,这本书中除了记载徐照的日常生活,也记载了徐照喜欢的几件东西,其中一件很奇怪,竟是一套女子梳妆用的家俱,一台一凳,按照书中的形容,这两件东西“形朴而质润,纹似漪水,近之有沁香”,这似乎说明它们是用紫檀所制,而且很象是天启亲手制作并赐给客印月的那只梳妆台和梳妆凳,至于这两件东西如何到他的手里的过程也很简单,‘五百六十金购于市’,五百六十两银子,在当时也算是一笔重金了,可是如果它们真的是我们一直寻找的那两件宝物,这价钱也太低了,顶多也就能看两眼。
“徐照是在市场上买到的这两件东西,这也很有可能,当年客印月被抄家,抄出的家私官府籍录之后大都抛市销售,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这是因为明末的军费耗大,明末内忧外患之下,国库早已入不敷出,焦头烂额的崇祯帝甚至曾经向大臣募捐银两以资军饷,万般无奈之际连皇宫中珍宝他也授意太监拿到市集变卖,许多皇家器物就此流入民间。
“徐照买到这两件东西之后,估计他也看出了这两件东西的宝贵,笔记中记载‘珍之,绝不示人’,也就是说他把它们藏在家里不给别人看,这本书经我鉴定,确实是清初的东西,内容也就是作者徐照本人的一些日常生活写照,其中的几首诗词意趣不高,基本属于半打油体,其它无聊的内容也很多,并没有多少考古价值,不过这东西倒确实是世上唯一的孤本,因为这是徐照自己亲笔写的,并没有刊印出版。
“这就是我为什么猜在凳上刻画的人可能姓徐或是姓顾,因为如果它们就是徐照笔记里记载的那两件东西,那么徐照肯定是传给了他的儿子,只要中途没被他的后代当了卖了,它们就会在徐家或是顾家。可惜我们不知道这位在凳子和镜子上刻字的人的姓名,否则也可以作为鉴定这镜椅来历的一个侧面依据。”
几个人互相望了一眼,他们心里知道这镜子、凳子原来的主人确实姓顾,而顾淑惠很可能就是这个徐照的后人,可在这之前他们达成了共识,关于百年前的那个故事从此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秘密。陈浊星道:“现在我们首先可以确定这镜子和凳子肯定不是赝品,此木为世上仅有,根本无从仿起,可它们究竟是当年的天启皇帝制作的还是在晚清的时候制作的还不好下定论,这上面的人物雕刻完全是晚清的造型,家俱的表面又上过了桐油……”张静珊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道:“在镜子的背面刻着字,是‘大明天启六年’!”陈浊星有些困惑,他道:“我仔细看了镜背,并没有制作年代的落款。”张静珊急切地道:“不,不,不是在镜子的背后,而是在镜子的背后……”
何书成凝视着张静珊激动的脸,他又忆起她穿着红色毛衣挽着龙承辉的手臂款款走出小楼的情形,“我的姑奶奶,您可千万这会别犯病!”何书成有些紧张,陈浊星虽然外表看上去有些猥琐,可他毕竟是个名人,此时张静珊可不能在他面前出洋相,而自己现在和这帮子人混在一起,陈浊星肯定会顺手把自己也归进精神不正常一类,老话怎么说来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物以类聚,人以……
张静珊一时说不明白,她干脆指着镜面的底部:“就在这镜面下,木面上刻着‘大明天启六年’几个字,我看到过的。”镜面的四周一片黑黄色,当初镀的水银已经完全变色,怎么也看不出背面有什么文字,龙承辉看了看张静珊,她一脸坚定,龙承辉忽道:“把镜子取下来看看。”
几个人跃跃欲试,陈浊星吓了一大跳,他迟疑道:“如果这镜子确是明代所制,那么这可能是留存在世的唯一的明代玻璃镜子,如果弄坏了……”
“不会,我来弄。”张静珊道。
由于镜面已经破裂,所以很轻松地就将镜子从木框上取下了一块,当然是镜底的一块,镜背的木面上露出清晰的六个字,“大明天启六年”,下面还刻着五个小字,“朱由校亲制”,字迹歪歪斜斜,大小不均,象是一个小学生随意用一把刀刻上去的,何书成疑惑地看了陈浊星一眼,他看到考古学家一脸的激动:“这……这是明熹宗的笔迹!我见过他的字,不会错!这就是他写的!而且除了皇帝本人,没有敢这样称他的名字!”
“这是世上最大的一棵檀香紫檀!这是明代天启皇帝亲手所制,目前发现的唯一留存在世的一套木制家俱!这也可能是世上唯一的一件明代玻璃镜子实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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