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从今天起,我是陈生
一宿天明。
黎东海放下瓦罐,把里面最后一的口汤水给喝干。揉了揉眼,窗户外面透过一丝淡淡的光。他站在大窗台上推开外面的明瓦,一股冷风吹了进来,黎东海打了个寒颤,彻底去了床气。屋外的黄土被星星点点的绿草填满,白光从东南一角衍生蔓延过天地,隐隐约约,黎东海能够看到远处两座箭塔的轮廓。
“唉,回不去了。”
站在窗台上,他叹了口气,心中百味呈杂。
没了朋友,没了老婆,没了爸妈。跟头孤魂野鬼似得在陌生的地域游荡,这里没网,没游戏,没电影。没有一切,所有生活过的痕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成就,统统变成虚无,就好似一场幻境。
黎东海摸干眼角的泪渣子,耸了耸鼻子,牵强笑道:“从今天起,我就做陈生!”语气里带着无尽的酸楚。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就跟擂鼓似得,“陈生你出来。”钱浅浅站在门外叫唤。
“诶,来咯。”
他应了一句,披着大衣,小跑着过去。
“吃了?”
“嗯。”
“这样啊。”
钱浅浅把手掌上的点心,又收了回去。
陈生对她友善的笑了笑,心中难免也生出了一丝暖意,有人关心,真的挺好。
“以后你跟我混,我是师姐。”钱浅浅,把如意糕掰作两段,递上一截。
陈生笑着接过,咬上一口,入嘴酥松,香味醇厚。
“怎么样?”
“味道不错。”陈生点评道。
“我说我做老大,不,是师姐这件事,你怎么想的?”
“行啊,做师姐可以,不过,我不听你的。”陈生无认真的回答。
“好,这可是你答应过得。一辈子都不许变。”在钱浅浅看来,主要目的是达成了的,自己以后就是家里的老大咯,一时间,颇为高些。
从客栈出来,钱毅又跑回去同客栈的掌柜闲扯了几句。
“走。”
钱毅紧了紧才收下这袋银铢的口袋。
“马呢?”
站在门口,无人理会,陈生张望了一圈,也没看店家派人牵马出来。
“典当给客栈老板了。”
想了想,钱毅如实说道:“市价七折,换了三十三枚银铢。”语气里透着一股子高兴的劲头,想来是没亏多少的。
三人赶路仓促,陈生跟着出门那会,连一件多的衣服都没捎带,又是连夜奔逃,这两匹大马可算是唯一珍贵的行李。陈生琢磨一番问钱毅:“不会留下痕迹吗?比如被我那位舅舅给寻到。”
他还惦记着上门追债那位千张纺织厂的老板,仇开阳。
“我要纠正两个问题。第一,仇开阳虽是陈玄风的舅子,但却不是你的舅舅。第二,不用担心。”
钱毅拍了拍陈生的肩膀,杵着竹杖边走边说:“今个,我们出了这剑阁城,就不必再担心那么多。大城之外,尽是荒野。如果他的人还敢跟来,我杀给你们看。”
钱毅说起杀人时,讲得理直气壮,就好像人吃兔子一样,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陈生心中微凉,也不知为何,颇不好受,这个世界,人命当真如草芥一般?东想西想着,他心底也没个答案。
走过城门,没生出任何事端,提笔的官兵只是扫了一眼户碟,就给三人放行。
这才正常,昨日的经历就跟过山车似得起伏了个来回,让在安稳祥和的世界活过二三十年的陈生颇不适应。
陈生回望了一眼中间那段高大的城墙。
上面密密麻麻站满披甲持锐的兵卒,成行成列,他们早起操练,振奋的吼声在天地间回荡:
长星升起,大明永康。
万众一心兮,撼昆仑。
斯我大军,唯忠与义。
上报天子,下守黎民。
将军令兮,赴水火。
赴水火兮,不敢辞。
遵号令兮,赏罚明。
赏罚明兮,亲如子。
斯我大军,气冲斗牛。
荡尽诛邪,揽封侯!
……
…
“这什么歌啊?”陈生问他。钱浅浅驻步,竖着耳朵,待在陈生身旁聆听。
“将军令!”钱毅回道,说完紧了紧手上的竹杖,又道:“喜欢的话,听完这曲再走也不迟。”
三人就着草地坐下。随即钱毅为两个孩子详细的解释起了这首曲子的来龙去脉:“书中所记,这首战歌,创于嘉靖四十二年春。大将戚元敬,率兵马平复岭南府东道匪患,斩琉球倭贼无数。后班师凯旋回京所著……”
陈生重点记下了他说的几个词,比如嘉靖,又比如琉球,倭贼。
至于戚元敬这个名字,一时间他倒是没反应过来。
剑阁城低而位尊,此城四四方方。
城关却是嵌入在两山之前,关内有一处墨门的铁物作坊,就是郡宰一流的人物都在这里留有情面。大早上的,坊内几个童子抄着扫帚在那儿比划,闲得慌。
咚咚!
近处传来,铜环叩门的声响,两个童子丢下扫帚,一左一右,把门拉开。
一道清朗的嗓音响起,“上午安好,请问,柳老师,今日可在坊内?”
大一点的童子往后一跳,打了个哆嗦,反倒是小点这个孩子颇为镇定,他见对方穿了一件黄麻道袍,便学着做了一个道士揖,回复道:“先生今日不在,道长还是改日再来吧。”
说完,就想着去合上大门。
无怪于他,实在是对面这位太吓唬人。
来人的五官俊朗,挺立。就长相而言,是人中的龙凤,可惜断过一臂。他整个左边肩膀都塌陷下来,右手上抓着自己的断了的左手,一脸的落魄模样,此人背后竟还背着一把破破烂烂的小伞。
瞧着他没一点要走的迹象,年岁长些的童子一脸戒备。
咳咳。
陈阿金在清晨的风中咳血,血污蔓过嘴角。他转头一口吐在外面。
铛,早功的铃声回荡,一簇火光,自坊内升腾而起。红彤彤又如天上的太日。
“我能进去吗?”陈生回头,躬腰再问。
两个孩子一脸的为难。
“进!”
声若洪钟,一位高如铁塔的汉子,从火光熊熊的内庭走出。
这位壮汉,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短褂,下身扎一条皂色马裤。头上则用黑色的头巾裹发。其衣着简朴,体格则是格外雄健。
“柳老师。”
咳咳,陈阿金的眼里透着一丝欣喜叫道。两个看门的童子呆了呆,原来这人和先生认识,怎么来时不拿拜帖,真是个怪人。
柳怀生是墨家门徒,任务就是驻守剑阁城中宣扬教义,偶尔也做些生意。他平日,同左道笆斗仙一脉的门人算是颇为的熟络,陈阿金正是这一代笆斗仙门下的行走之一。
柳怀生诧异的看着他塌陷的袖口以及右手抓着的断臂,抬了抬眸子:“真巧,你是怎么知道,我还剩些绿铜金的。”
陈阿金在笑,是见着故人的喜悦,更是绝处逢生的喜悦,他迫切道:“我大概还能再拯救一下吧?”
柳怀生摸了摸下颌,眼神复杂。
“绿铜金,我手头上只握着不到一两。”
顿了顿,他加重了语气,“这意味着,武器和手,你只能选一样。”
陈阿金的神情凝重起来,嗓音干哑:“没别的办法吗?”
柳怀生摇头:“你是斗姆娘娘门下传人,当比我更清楚,这伤,寻常医者哪会有办法。皇帝家的御医大概能救回你这条手,你请得动吗?药王肯定也能拉你一把,可你找得到吗?最重要的是,再过十二个时辰,断掉的手臂就算是绿铜金也补不回来。”
“好的,那麻烦柳老师了,请替我修复一下伞。”陈阿金咬牙道。
柳怀生盯着他,咧嘴一笑:“跟我来。”没再多问什么。
进入前厅,陈阿金把断掉的左臂丢进垃圾桶里,在大厅内随便找了把椅子靠在上面,麻黄道袍的袖口空荡荡的。
他把黑伞的线绳解开,双眼略微失神:“麻烦您了,老师。”
柳怀生小心翼翼的提着那柄即将散架的黑伞,朝作坊内部走起,突兀的顿下了脚步,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你知道规矩的。”
陈阿金点头应下。
墨家门戒有一条写进文书的规矩,就是作坊之内是不允许非墨家弟子涉入。贸然闯进,看后果的严重与否,来量定刑罚。若与大明制式军械有关的机密被外人瞅去,墨家门徒允许就地格杀擅闯者。
如此杀人,哪怕是官府都不会追究。
陈阿金也算墨家的常客,自然不会犯些低级错误。
走到作坊门口,柳怀生又提醒道:“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工坊内火焰的红光将柳怀生脚下斜照入门的影子给抹平。
“嗯。”
陈阿金点了点头。
柳怀生举起手中失去了光泽而变得平平无奇的黑伞,最后念叨了一句:“站在朋友的立场最后提醒——器灵都没了,值得吗?”
咳咳,又是一口血呛喉咙。
陈阿金用仅有的右手捂住,他甩干嘴里的血沫子,接道:“很多事,是不问值不值的。”
柳怀生进去,把坊间的大门猛地一拉。
哐!
仇厂主左手一拳头砸到典当行龙头聚元坊的内厅大门上。
咔茨,整整一面飘过东海,从欧罗巴运来,所谓能将人影照个透彻,连脸上的毫毛都能看见的大面水晶镜就被他,千张纺织厂的大老板给砸了个稀碎,玻璃渣子撒落一地。
典当行的二掌柜,眉头挑了挑,脸上笑容不变陪侍一旁。
仇开阳强硬道:“七千多亩地,我他娘修几座皇宫都够了。”
他满面狰狞的竖起左手上的三根指头,凶恶道:“蔡爷,这个价没诚意。欺负我老实啊,店大也不是这么压客的。”
言罢,转身走到门口,似要出去。
二掌柜转了转大拇指上的板子,笑道:“仇老板,留步,都是老朋友了,我还能害您不成,生意不都慢慢磨出来的吗,你要是实在是对这个价格不满意。可以谈嘛,就不知您觉得什么价位能够接受呢。”
仇开阳冷笑,不过出门的步伐却是慢了下来。
他盯着这老家伙,坚定道:“按市价,您老给我折个对半,这事成了。”
说完,他伸出左手,张开五指。
(注:剑阁城,市面上毛地地价:七十至百枚银铢一亩,一百枚银铢合约十金铢。)
聚元坊的二掌柜,蔡爷摇头失笑:“仇老板是难为老朽了,多年的朋友,我也给您透个底。
大老板发话了,最多按三枚五的金铢来结账,分三期,这还是看在您是常客的份上。
再多,大老板怕是要扒光老朽的胡子。”
一时间,气氛陷入僵持。
也正是这会儿的功夫,千张纺织厂来人。一名手下踏着玻璃渣子进屋,靠近仇开阳低声耳语:“厂主,蜀山来的那个吴敬山走了。他说,他……”
“别吞吞吐吐的说。”仇开阳颇不耐烦道。
“他说,他早就做完八百枚金铢该做的事情。”跑腿的手下讲道,声音极小。
仇开阳右边肩膀上还绑着绷带,左手后负于背,他脸上不觉得泛出一个笑容,嘴角上翘似听到天大的好消息一般。强撑道:“不好意思啊,蔡二爷,钱,我们不拿了。”
典当行的蔡二爷,微微躬腰和善道:“太生份了,仇老板。你我可是亲如一家,聚元坊的金库,也是您的金库。欢迎,随时提随时取。”
“好说,好说。”
两人又闲扯了几句,临到口。
仇开阳指了指地上的碎渣,对自家的小厮讲,“去买十块,给蔡爷送过来。”
他回头转身抱拳,礼毕,甩了甩衣袖,从容踏步而出。
蔡二爷站到门口,望着仇开阳远去的背影,撇了撇胡子,小声嘀咕,“老夫不信,你不回来。”
日上三竿。
仇开阳回到家中,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把毛巾又塞回口袋。
“三哥。”
一个身材婀娜多姿的女人迎了上来,跟只猫儿似得贴上仇开阳的左肩。仇开阳摔开手,女子不知趣的问他:“事办得怎么样了?”
仇开阳的肩膀抖了抖,没回答。
“没钱,那一两万张嘴,可是等着吃饭呢!”女子扬起了柳眉,讥讽道。
砰!
一个茶杯,砸到女子脚下。渴了大半上午,这是仇开阳端起的第一杯茶水,还没喝。婀娜女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愤愤道:“就知道对女人发火,没出息。”言毕,扭着屁股离开。
仇开阳去了趟茅厕,随后就去耳房,他站在院墙外高呼:“老严,老严。”
喊了几声,一个精神抖擞的老头子,从大堂背后的阴影里钻了出来。
仇开阳看到老者,心中的焦虑瞬间少了一半,他小跑上去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满头斑白,偏偏梳理的一丝不苟的老人,以最标准的,最符合礼仪的姿态站好,回道:“禀告三爷,老奴已经和缉拿队里的几位说好,这次绝不会让陈阿金逃掉。
另外陈家的那个孩子,老奴已在八字娘娘那里寻到了他的下落,只是——”
“只是什么!”仇开阳急迫道。“您老可就别卖关子了。”
“只是他身边的那位拳师不好对付,是个形意拳高手。很难办的,尤其是如今他们怕是已经走出了剑阁。”
仇开阳盯着他的眼睛,极其认真道:“老严,您一定有办法的,我妹子以前可是您看着长大的。她死在陈家不明不白,您能放着他们自在。”
老头脸色哂然:“你呀,不过是为了‘旦卡拉比’罢了。”不觉的,他的双目里泛起一丝仇恨的光芒,老人搓了搓手,呢喃低语:“云裳的仇,是不会这么罢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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