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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两件神事之一


  先说这第一件大事。这年夏天,东屯来了个河南口音的铁匠师傅。东屯是哪儿?就是刚才咱说的平房村的东屯。

  铁匠师傅用竹片扁担在肩上一前一后挑着两个鼓鼓的大布兜,领着他的十几岁的儿子,来收他十年前赊给这里的人们的菜刀钱了。东屯人十年来的平静顿时被搅乱了。

  这话又要说到十年前了。那年也是夏天,这个铁匠也是挑着两个布兜领着他的儿子来卖菜刀。铁匠很普通,四十多岁,矮,胖,有力气,一看就是河南人,一看就是铁匠。

  河南铁匠卖菜刀的方式特别,谁家没有钱,可以先赊账。他赊账的方式更加特别:

  “什么时候玉米涨到一块钱一斤,俺再来跟你收刀钱。”

  那时平房村已经包田到户了,每年收成都好,玉米多的是,一毛钱一斤都卖不出去,那是玉米,一块钱一斤不是说梦话吧?

  再看那刀,刀身是黑铁的,钢口发青,刀身薄,手持着,又轻便又顺手,用手指弹一弹,嗡嗡作响,十元钱一把,就算是贵了一点,可是绝对是好刀,值。

  玉米涨到一块钱一斤是不可能的,反过来说,这刀就等于白送。于是东屯有许多家赊了他的刀,即使有钱的,也宁肯赊账。

  河南人走了以后很多天,买了菜刀的人还到一起议论纷纷,大家怕河南铁匠反悔了回来要钱,商量后一致表态,万一玉米没有涨到一元钱的时候铁匠来要钱,大家就都必须心齐,仗着人多势众坚决不给他钱。还有许多没有买到菜刀的人听说了这事,都后悔不已,说若是赶上的话,一百块钱一把也要留一把,因为这辈子玉米肯定是涨不到一块钱一斤。

  后来过了几年,河南铁匠杳无音信,始终没有来,再后来,不少人家生活条件好了,换了锃亮的不锈钢菜刀了,就把河南黑背菜刀用来切猪菜,剁骨头,而这些刀却没有一把坏的,真是好刀。时间再久,人们已经忘掉了自己家赊了菜刀的事情了。

  时光荏苒,一晃一九九三年。年初,来安县每个村上交了五千元钱作为经费,由县高官带领全县的村高官去江苏上海考察了一圈,学习江苏上海一些地方的乡镇办企业致富的经验,回来开始大搞“一村一企”。县里下了死命令:

  “我县是农业县,所以是全国贫困县。光靠种那几亩地,饿不死但是得穷死。今年每个村必须最少办一个企业,哪个村不响应,村书记就地免职!”

  精神一下来,全县两百多个村,都连续几天不分昼夜地开会,也不知道全县村干部这些天总共用餐吃掉了多少鸡鸭鹅,据说有的村还杀了猪。最后大部分纯朴的村干部都认为,咱农村就是粮食多,价钱便宜,搞养殖是最把握的,靠山吃山,靠农吃农吧。

  于是有的村办养猪场、狗场,有的办养鸡场,有块荒草甸子的村办牛场羊场,有水库的哪怕大水坑的村办鸭场鹅场渔场。至于规模,欠债多的村就办小些,吹得大些。欠债少的村就办大些,吹得更大些。实在没钱的,就办豆制品加工厂,实际上就是作豆腐的小豆腐坊。

  然而事与愿违,原以为“靠农吃农”是最把握的事,可没有想到全县一下子上了两百多个养殖场,饲料消耗大增,玉米首当其冲就紧俏,九四年、九五年玉米价格连年上涨,到了九六年夏天,玉米几乎脱销买不到了!有的村雇了卡车去临近的玉米大县杨林县采购,结果空手而归,说是:

  “狗日的杨林县,都是一村两企三企,玉米比这里还贵。”

  于是各个村急了,就贴广告,用广播喊,鼓励本村农户踊跃往村里送玉米,后来真的就出现了一块钱一斤玉米。而由于养殖场太多,鱼肉蛋奶大幅降价,养殖场亏得惨不忍睹。“靠农吃农”的人们眼看着贷款来的钱被家禽家畜吃进去了,也得硬撑着,上报材料时还得详细说我村企业盈利几万几千几百元,说的跟真的似的。

  平房村开始时没有办厂,书记高占福胆小,投资花钱的事他犹豫不决。后来解放乡的韩书记来了,当着满屋子的党员,矮胖的韩书记黑沉着脸,端坐在椅子上,抬手直指着低头哈腰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占福就骂:

  “你他妈不想干了是吧?不想干现在就回家抱孩子去!”

  “想……想干……”四十多岁的高占福,如同考试得了个零分的,胆战心惊地站在班主任跟前的一年级学生一般。

  “想干?你他妈一个厂都没办起来!我现在就地免你职你信不信!”

  俗话用“像骂孙子一样”形容骂人肆无忌惮。确切说高占福现在还不如孙子,因为韩书记在家里还真不敢这么骂孙子。

  正在这时,张新健推门进来,并正好撞见了这一幕。

  张新健在平房村可是谁提起来谁夸赞的人物。平房村上过高中的人没几个,张新健是较早的一个。那年代的农村,读过高中的人,可比现在上大学的还稀少。平房村村委会里那几个人,文凭最高也就初中肄业。

  张新健今年二十四岁,相貌端庄,由于从小没有在农田里劳动过,所以皮肤白净,身材瘦削,看上去像是不到二十岁。他虽然不高,但是身材笔挺,潇洒稳重,文质彬彬,这使他在农村有点另类。但任何人一看,就立即产生敬佩之感。

  张新健高中毕业后,在大庆市的一个厂里工作了两年。回来之后,他很快发现:农村冬天里生孩子的比较多,而东北农村生孩子的产妇传统是吃鸡蛋,可是只有极少数人家,能把夏天的鸡蛋留到冬天,并且只能储藏那么几个,非常宝贝。张新健就想:

  “现在外面的现代化大型鸡场都是四季产蛋的,我是不是可以也学学养鸡技术,冬季也能产蛋呢?”

  张新健就是这样喜欢琢磨的人。他买来一些书,边看书边在家里试着养鸡,当年就成功了。

  冬天,附近十里八村生孩子的人家,慕名来张新健家为产妇买鸡蛋,都大开了眼界:

  “你家的鸡真的冬天也下蛋!这辈子没见过,不亲眼所见谁能信?”

  张新健由此成了附近一带的名人。并且,还符合三十年后“男神”的所有标准。

  今天他来村里,是有事找村里的书记高占福。

  张新健一进门,满屋子的人目光“刷”的集中到了他身上,大家都认识张新健,但是没一个人说话。现在啥气氛,谁那么不知趣?此刻,书记高占福已经被骂得顺着脸淌汗。大房间里突然鸦雀无声。

  几秒钟后,张新健打破了尴尬。

  “高书记,今天我来是有事请村里支持帮助。”

  高占福被骂得懵头转向,也不知听没听清楚张新健的意思,顺嘴答道:

  “啥事……啊,你说说吧。”

  张新健自然是满怀信心,把自己的想法认真又诚恳地说了出来:

  “是这样高书记,我在家养了两年鸡,现在技术也算掌握了。但是我自己致富不是目标,我想引导村里人共同致富。为了当好一个榜样,所以我想扩大一下规模。我们东屯的东边有一块空地,常年闲置,我想在那里建几间鸡舍,把现在的家庭式养鸡搞成一个小鸡场。所以,我希望村里支持我。一是批准我在那里建房,二是支持我一些建房用的材料,因为我现在既花钱养鸡又花钱建房子,是力不从心,没那么多钱。当然,村里支持我的材料可以折算价格,我赚钱以后偿还村里。”

  张新健说话的这段时间,高占福心情得以慢慢恢复正常了,头上汗水也不流了。他想:

  “我今天怎么了这是,干嘛答应让他说这些,啰嗦了这么半天。这是啥场合,这不给我添乱吗,还要地、要建房材料……”

  高占福于是又稳了稳心神,正了正刚才颤抖的嗓音,说:

  “啊,张新健,你看今天我们在这里党员正开会,研究重要事情,你这事得等一等。改天我们村里的几个人商量一下,再答复你。”

  满屋子的党员和村干部也附和着点头,心里想:

  “今天和高书记谈这事,确实有点没心情,你没看吗,韩书记还没骂完呢,歇口气还得骂。”

  然而,韩书记却一敲桌子,大声说了句:

  “这事不能等,现在就好好研究研究!”

  许多年以后,身在苏州,坐在办公室里的张新健,在默默出神的时候常会想:

  “如果那天不是巧遇韩书记,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的人生一定是另一条轨道。”

  那天的会开到天黑,决定:村里投资五十万元,在现在村委会前面建两排房子,建成全乡【后来证明是全县】最大的养鸡场。由张新健任场长,承包经营,平房村担保向银行贷款,为张新健提供全力支持。

  五十万元,在九三年是什么概念?那时候一元钱可以买三斤大米。高占福心里盘算:

  “我的妈呀,这得多少钱哪!村里欠债三百万的日子不远了……”

  村里所有的党员,都被韩书记的大刀阔斧折服了,心里赞叹:

  “乡里书记就是比村里书记有魄力。大手笔,对政策……悟得透啊……”

  也有人心里嘀咕:

  “这他妈才叫真正的瞎胡干哪……”

  “这才是真正的败家子啊……”

  据说散会后的当天晚上,就有附近的建筑承包队去了高占福书记家,“研究”建鸡场的工程承包的事。

  平房村养鸡场,号称“万只鸡场”,成了九四年来安县“一村一企”的明星。“来安县农村工作现场会”就在平房村召开的。

  那天,是平房村的村民们这辈子见过轿车最多的一天。那天来参观的人黑压压挤满了村委大院,据说还有市里来的大官。全县的村长一律没资格往前站。

  农机队的大青狗吓坏了,一天没敢出窝,在窝里拉在窝里尿,晚上农机队的更夫王土根一边给它打扫一边咒骂。

  平房村那天的光荣,谁不羡慕?现场会过了不久,乡里韩书记就升职了。

  来安县是贫困落后得出了名的县,当年居然出了两个“市级劳模”:一个是县高官,一个是张新健。

  鸡场刚出名了一年,接下来就是玉米价格飞涨。张新健的养鸡场亏大了:虽然实际存栏只有两千来只鸡,可每天也要五六百斤玉米必须保证。那儿去弄?没办法,村里连夜开了一次会,夜餐当然是喝烧酒、吃炖鸡。

  会餐(议)上通过一项决定,在本村范围内,以一元钱一斤收购玉米。并且,往村里卖玉米,可以顶替明年秋后的粮食任务,不用向乡里粮库卖粮食任务。乡里粮库收农民的粮食是低价的,起码比市场价低两毛钱,这样一算又等于多赚两毛,等于玉米一块二毛钱!

  结果可想而知,那年,平房村的人都没有玉米吃,都让鸡给吃了。因为收玉米时,很多农户用自行车、独轮车推着,把家里加工好的准备人吃的玉米查、玉米面,都送来卖给养鸡场了。

  俗话说“得不得,头两嘴”,东屯九五年种玉米的农民也寥寥无几,正当他们揣着意外赚到的厚厚钞票,发自内心地感谢党的政策好的时候,正当别人看着他们数钱,并盘算明年也要多种玉米时候,河南铁匠来了。

  这时人们才从狂热中清醒过来:

  “哎呀,河南人曾经说过玉米要一块钱一斤,十年过去了,真的就一块钱了!不就是喂牲口的玉米吗,前年还是五分钱一毛钱的东西,怎么可能变成一块钱一斤?”

  不可能的事,就这么发生了,河南铁匠说话算话,来收钱了。

  河南铁匠最先到的是东屯东头第一家:张老爷子家,也就是张新健的爷爷家。

  张老爷子今年七十多了,是当年逃荒来平房村的几户平房之中的一户,至今还说的一口河南话。所以河南铁匠记得他,十年前他来卖菜刀,就是在张老爷子家落脚吃的饭。

  张老爷子的大家族现在四十多口人了,是平房村的“原始股”,大户。家族和睦,后辈中能人辈出。张老爷子五十年没回过老家,见到老家的铁匠又老泪纵横,非拉着他喝酒,并且把一大群儿子孙子派出去,让那些当年赊了菜刀的人把钱送来,不用铁匠出去一家一家收账。

  张老爷子有威望,东屯的人更纯朴。尽管压在箱子底的那点钱不多,但听说河南人来收菜刀钱,就都很快把钱送来了。一是铁匠的刀的确好,他们给钱心服口服,何况这钱欠了十年了?再者,人们都觉得这铁匠不是普通人。普通人怎么可能十年前说过的话十年后应验了呢?午饭后,张老爷子家的大屋子就被男男女女挤满了,人们送来了钱就不走,敬畏地向铁匠问这问那:

  “你是不是会跳大神?能不能驱鬼看邪病?”

  “俺可不中。”

  “你能掐会算吧?知道十年后的事?”

  铁匠憨笑:

  “俺知道个啥呢?俺就是会打铁。”

  东屯的人就问:

  “那你十年前说玉米一块钱一斤,现在咋会真的一块了?”

  铁匠说:

  “涨价嘛。现在什么不比十年前贵?托人办事走后门送礼,十年前拎四盒礼,几十块钱就中,现在可要提几百几千的现钱呢。”

  于是人们会意地笑了表示赞同。又有人问:

  “那你说说,以后还会啥贵?我们听你的,你说啥贵我们就种啥。”

  这说的确所有人的心里话,大家纷纷附和,一定要让铁匠指点指点。铁匠没办法,说了句顺口溜:

  “明年粮贵,后年猪贵,三年炕头没人睡。”

  大家面面相觑,不禁疑问:

  “粮贵猪贵我们都信,咋又炕头没人睡了?咋会没人住了?”

  铁匠并不解释,说:

  “俺也不懂啦,都是听人家说的嘛。嘿嘿……”

  随即,铁匠抖开担子挑来的那两个大布兜,卖他这次带来的软缎花被面。他说现在没人买他的菜刀了,他改行倒卖被面了:

  “这可是江苏浙江那边最新最好的被面了,一百块钱一条。”

  金灿灿的被面一展示,村民们立刻忘记了刚才满脑袋的疑惑了。

  纯朴的东屯人就是这样的:因为大家买过铁匠的菜刀,相信他的货好,于是大部分人都买了他的被面,留着给儿子或女儿结婚时候用。

  东屯还有句俗话:

  “脑子笨不要紧,多琢磨几天。”

  河南铁匠走以后,人们又不断琢磨他说的那句顺口溜,不断私下猜测:

  “‘怎么会三年炕头没人睡’呢?这铁匠不是凡人,他讲的话不会没有来由的,看来,过两年,不是要闹天灾逃荒,或者就是要打仗啊。打仗肯定是打台湾吧,香港这就要收了,接着肯定就是打台湾呗!”

  “看来天下就要不太平了,你没看见现在当官的都在往死里折腾吗?”

  这时有人忽然想起自己的发现,说:

  “那铁匠十年前四十多岁,领个孩子十几岁,怎么十年过去了,铁匠还是四十多岁,孩子也还是那么大?”

  还有人说:

  “那铁匠收菜刀钱根本没有账本,他根本没指望挣钱。卖被单时收钱也根本不数也不看!”

  所有的传说都在添枝加叶,更增加了东屯人的心里阴影。传来传去,铁匠就不是铁匠了,简直成了上天派来传递某种信息的先知。

  于是就有几家,把宝贝一样的母鸡,杀了炖了吃了;有一些三十多岁的女人,翻出来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衣服,穿了。

  河南铁匠的故事,从东屯传到整个平房村,又传遍解放乡,一直闹到深冬,才逐渐从人们脑子里和嘴里淡下去。

  第二年很多用过那被面的人说上当。那被面漂亮是漂亮,可是太松垮,脚一蹬就抽丝,水洗褪色也严重,人们就称为“麻袋片被面”。又过若干年,东屯人陆续买到了水一洗就缩成肚兜的漂亮衣服,还有穿几次就破的牛皮纸高级皮鞋等等,才相信,铁匠没坑他们,那被面可能真是江苏浙江那边最好的。

  张新健也就是在那一天,在爷爷家里第一次见到河南铁匠。

  那天,张新健开着刚买不久的小货车,送妻子郑红到张老爷子家里。郑红和张新健结婚三年,微微凸起着肚子,怀孕几个月了。

  张新健跟河南铁匠聊了一会儿天,铁匠说的很多话他觉得有道理,毕竟铁匠是个生意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特别是那句顺口溜,让他心里产生了想法。他预感到了饲料上涨对自己造成的损失可能会继续增加,但是,全县的典型企业,自己能说关就关吗?

  张新健开着买了不久的小货车回村委会大院。晚饭时间还没到,夕阳把乡村土路两边的树影,长长地铺在地上,车驶过,路面的不多的落叶,随着车被搅动翻卷着。在解放乡,开着自己私人买的汽车的人,只有张新健。

  张新健经过东屯的西头,前面遇上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也在往西走,看背影有十六七岁,高挑的个子,长长的马尾辫垂到腰际,不紧不慢地迈着轻快的步子,每一步都那么富有弹性和活力。她穿着白色的衬衫,又恰好映着西斜的落日,暖暖的光恰好给她镀上了一片红晕。

  张新健看得怦然心动:

  “好美的画面……这是谁家的姑娘?”

  张新健一时忘了他向来的矜持稳重,居然连忙加速超过了那个女孩,车超过了一小段,他又减速,想回头看看她是谁,不想,那个女孩不见了。张新健有点懊悔,自语地叹息:

  “哎呀,真不巧啊……没看清,她拐进了谁家的院子了?唉......可惜。”

  随即张新健又为自己的失态而自嘲,自己什么时候见到女人这样过?从来没有过。转而他想:

  “是啊,管她是谁家的呢,总归是不认识她,和我能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那个美丽的红色光芒中的背影,还是深深印在了张新健的脑海里。使他不禁念起那句诗: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请看第三章《两件神事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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