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章 富乐宫的霓虹
与永泰化纤厂的一条马路相隔的,是无锡东部郊区有名的娱乐场所——富乐宫夜总会。张新健他们每当上夜班,从车间里把废丝一包一包地拖出来,摆放在车间后门的院墙边,他们总是喜欢手扶着围墙上的栏杆,循着遥遥传来的嘈杂的唱歌声和舞曲声,向马路对面富乐宫夜总会张望。富乐宫夜总会楼房有四层,沿着红绿灯的路口,往两边延伸至少两百米,俨然是一座城堡。楼顶是足有一层楼高的巨型霓虹灯饰墙。“富乐宫夜总会”几个彩色巨字,整夜变换着颜色,“酒吧、舞场、按摩、包厢”这一排中等大小的字,也有两米高,忽明忽暗,光怪陆离。
张新健他们在工厂院墙里,手扶着栏杆,仰望着对面的霓虹灯,脸随着闪闪烁烁、时红时绿的霓虹灯光变换着颜色。他们最好的条件,就是能在每天往外拖废品时,欣赏这么美丽的灯光装饰,还有,偶尔晚上还能看见成群的衣着鲜艳、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们背着挎包,从富乐宫夜总会那巨大的旋转玻璃门涌出来,有的坐进院中那一排排的高级轿车,有的骑上很时髦的轻便摩托车,四散消失在午夜远远的公路尽头。
对于张新健他们这些工人来说,富乐宫是他们想都不敢想像的天堂。有人说,夜总会每晚最低消费也要三千元。还有的说要上万元。总之,永泰厂的工人那点工资,是连富乐宫的门都不敢进的。
张新健的脚伤在慢慢恢复、好转。他一天假都没请。脚肿的不能穿鞋那些天,他每天把棉鞋当做拖鞋穿,趿拉着鞋上班干活儿。一个星期左右,脚消肿了,可以提上鞋子了,但是还是不太敢正常走路,还是要微微瘸着脚。但是他已经觉得太幸运了。他最担心的是受伤了又丢了工作。
这天是张新健的夜班。夜里一点多,正是人最困的时候,车间里工人们此刻也是精神萎靡,不少人趴在纸箱上打盹儿。张新健为了对抗困倦,一个人拿着抹布搞卫生,这里擦擦,那里扫扫,自己的工位干净了,就弄隔壁工位。最后,他把生产线后面快要装满的一大包废丝,一个人吃力地一步一步慢慢拖出去。
一出了车间的门,外面显得好安静啊,尽管这里墙外就临马路,也是有车偶尔来往,但是比车间里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肯定是安静多了。张新健双手拖着废丝包,倒退着一步一步拉出来,拉倒围墙边上,放好。
忽然他回头看见了班长在围墙边,扶着栏杆,入神地看着公路对面富乐宫夜总会。
张新健对班长印象特别好。因为来到永泰化纤厂,首先就到了甲班,那时候班长还是甲班的工段长,是他认真地教了自己很多技术技巧,也算是自己的师傅。尽管这个师傅比自己小五六岁呢。
张新健走到班长的旁边,也扶着栏杆,往对面望着。张新健感慨说: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对面才是潇洒啊,整宿整宿的享乐。但是这得有钱。”
班长这人向来少言寡语。他沉默了半天,才回答了一句:
“她走了。去对面上班了。”
张新健没听懂,问了句:
“谁?谁去对面上班了?”
随即忽然明白了,班长指的肯定是江西小饭店的那个服务员,因为自从上次自己脚砸伤,她扶着自己坐在椅子上,第二天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班长那段时间好像和她处对象了。
张新健不禁心里很不是滋味。张新健觉得那个女孩心地很好,他还想以后在工作中多关照她呢。可这一走,恐怕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张新健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怅然,自言自语一般,说:
“她为什么会去那儿?”
班长说:
“为钱吧。她说她的小姐妹在那里,一个晚上比在我们厂一个月挣的钱都多。”
张新健不禁叹口气。为钱。不需要别的理由。古来有话“笑贫不笑娼”。在金钱面前,清纯再也不是水晶,再也不是钻石,是玻璃,轻易就被打碎。
张新健和班长,两人都扶着栏杆,望着对面,默然无语。穿着油污的工作服的两个身影,在霓虹灯迷乱光彩中,微仰着头,一动也不动。
这时,突然从富乐宫的大玻璃旋转门跑出一个女人,看样子二十几岁。她冲到富乐宫院子里的一个正在整理摩托车,准备要走的中年男人身边,一把拉住他,大声喊:
“你不能走,给钱!”
男人一把把她推开,从容地跨上摩托车。女人又赶紧扑过来,拉住摩托车尾部的扶手处,大叫:
“不能走!折腾我三个多小时,才给了那么点钱,不行!”
当时正巧有一辆夜间巡逻的警用摩托车,闪着警灯,停在富乐宫门口。两个警察倚着警用摩托车,一边抽烟一边看着这个女的。
这个女人显然看见有警察在,就更大胆了,拉住那个男的摩托车不放手,边叫喊不让走,还一边用脚踢摩托车。
那男的生气了。从摩托车上下来,左右开弓地打了那个女的几个耳光,转眼间,那个女人的长发被打散了,披散下来。男的又一脚把女人踹翻在地,又用力踢了几脚,才重新坐到自己的摩托车上,把长长的手套戴好,启动摩托,轰了几下油门,回头朝地上哭的女人骂了一句无锡本地话:
“不要脸的臭婊子!”
然后骑车扬长而去。女人在地上只是哭了几声,却再没敢骂,也没敢再拉住那个男的。
两个警察依然倚着巡逻摩托车,慢条斯理地抽着烟,闲聊着什么。
霓虹灯光下,张新健和班长,淡漠地看着这一切,一直一动没动,依然扶着栏杆,微仰着头,像是在看着霓虹灯,又不像。
清早七点多钟,下班了。
张新健走出车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路上虽然没有水流成渠,但是也已经很湿。洋洋洒洒的中雨,还在从天空飘落下来。
张新健没带雨伞。可是想到郑红此时肯定已经上早班走了,安安还一个人在家,得赶快回去才才放心。于是张新健顶着雨,推着自行车就往家走。他的左脚现在还不敢蹬自行车,只能就这么推着走,这样也能使受伤的左脚省点力气。
张新健一个小时之后才走到家。由于鞋子里进了雨水,双脚冰凉,所以受伤的脚格外痛。同时,头发也在往下滴水,衣服湿透了。
进了家门,果然出了状况。
安安睡醒了之后,爬出被窝,只穿一件背心,光着脚跑去厕所里拉屎。他太小,无法用马桶,只好拉在马桶旁边的地上。不知怎么搞的,摔倒了,背心上、身上全弄脏了。从卫生间出来,他看见自己全身和手上都脏了,就不敢上床了,张着手站在床旁边的地上哭,已经哭了很久,冻得全身抖成一团。
张新健进屋一看,慌忙准备温水,然后把安安的脏衣服扒掉,把他全身擦净。安安已经冻透了,全身冰冷。张新健赶忙把他放进被窝,压上被子让他暖着,自己又去收拾卫生间和房间,又最后把安安的脏衣服泡在盆里。
忙完了这些,张新健才想到自己还没吃早饭,安安也还都没吃饭。而自己身上的淋湿透的衣服、脚上穿的渗进了水的鞋,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干了。
......第二十九章正式上班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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