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城头除夕
敦煌城,十二月三十日,夜。
这个时节,敦煌府已经进入每年最冷的时候,说滴水成冰、呵气成冰都是往轻松里说了,寒冷刺骨的北风夹杂着雪粒可以直接在人脸上割出一道道血口。
此时,不管多么强壮耐冻的人穿着棉衣,只要在屋外站上一刻钟,立刻就被冻透了,如果不及时回屋,只怕性命难保。
往年这样的时节里,即使是敦煌城的边军夜间也懒得出来巡哨,没人能在这么寒冷的冬夜里发起进攻,恐怕还没等敌人攀上城墙,就被冻成了冰人,死在了云梯上。
但今年敦煌城的战事太紧迫了,谁也不敢拿全城人的性命冒险,所以各营军官不得不安排士兵上城墙,执行夜间巡防制度,为了防止夜间士兵冻死冻伤,还专门设定了一系列的防护规章。
夜间巡防的人都给予高规格的待遇,规定半个时辰一换防,巡哨之前可以喝二两烧酒,下城后有姜汤、鸡腿加餐,就是这样大家还是不想巡哨,尤其是午夜的哨只能靠抽签来决定。
城墙上每二十丈有一个角楼,驻扎着一什人马,负责二十丈城墙的夜间巡防,巡哨时边军两人一组,半个时辰一般可以在二十丈城墙上走三十个来回,然后就可以换防了。
角楼非常狭小,中间一塘炉火,炉子上驾着一口铜锅,里面正炖着一只肥鸡,随着袅袅的白烟蒸腾,屋里一股鸡汤香味,炉旁不靠门的地方挤坐着七八条大汉,东倒西歪地合衣酣睡着。
今天老李头和王小二运气比较背,抽中了子时的巡哨任务,眼看时间就快到了,他们默默地取出怀中的酒葫芦,灌下二两烧酒,立刻觉得一股火辣的热流从食道直达胃里,就像一股火焰燃烧一般,他们不禁抖了两下,感觉身体立刻暖和多了。
他们两人向军靴里又塞进了一些棉花、布条,这样可以让脚上暖和点。
又用绳子扎紧棉裤腿,在棉衣外面的腰上又扎了条宽宽的腰带,凡是能灌进去风的地方都需要处理,否则根本无法在城墙上撑过半个时辰。
老李头和王小二近乎于悲壮地从身边摸出狗皮帽子扣在了头上,又把脏乎乎的棉质披风紧紧的系在脖子上,再把棉衣的领子从披风的绳子里翻上来,这样可以让脖子更加暖和些。
棉衣的袖口没有用绳子捆扎,边军单薄的布手套根本无法抵御严寒,所以巡哨时,他们只能把戴了布手套的手塞进袖筒里取暖。
他们别好腰刀,王小二负责护卫,他从一旁的兵器架上取过一柄挠钩。
这玩意就是在长枪枪头侧面钉一个内侧带刃的铁钩,平时可以当长枪使,如果发现城墙上有绳子或梯子,可以用侧面的铁钩切断绳子或把搭在城头的梯子挑着推倒,是非常实用的作战武器。
老李头取过一面锣和一根木棒,他负责预警,一旦发现敌情,大声敲起锣来,每二十丈的角楼里都有一什十名巡哨人员可以第一时间组织抵抗,城墙下瓮城内的边军听到锣声,也会立刻赶来支援,这些构成了夜间的城防系统。
老李头和王小二穿戴整齐后,站在门边等了片刻,角楼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两个一脸青白之色的边军冲了进来,嘴里不停地吸溜着,浑身颤抖个不停,看他们的样子,随时可能倒地身亡。
一股彻骨的寒气夹杂着雪粒冰渣从门外涌了进来,屋里酣睡的其他边军立刻惊醒,急忙裹紧了自己身上的披风,性急的更是直接开骂。
老李头和王小二不敢犹豫,他们怕再耽误一下就没有勇气出去巡哨了,他二人急忙一矮身出了角楼。
外面比想象中更冷,刚一出门,就感觉脸上已经麻木了,老李头急忙把脖子上套着的面巾拉了起来,挡住面部,只露出眼睛,这样可以让口鼻少进些风霜。
王小二可没有面巾,瞬间两个鼻孔内青黄色的鼻涕就流淌了下来,他不得不缩紧脖子,低下头,让风霜不能正面吹到他的面部。
老李头低沉着声音说:“混小子,快走起来,否则马上被冻僵了。”
说完他用力地挪动步子向前走去,他要先去检查这二十丈内城墙上悬挂的两盏气死风灯笼里的牛油大烛是否还够烧。
今夜阴天,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如果灯笼再灭了,立刻会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如果此时有人偷袭城墙,那真是防不胜防。
唐人爱食米粮,对肉食摄取较少,所以很多人都有夜盲症,而蒙元军士常年以肉食为主,基本上夜视视力都非常好。
前些日子晚上还没有这么冷时,蒙元军士曾在夜间发动过几次偷袭,但幸运的是都被边军及时发现,迅速打退了他们,没让蒙军得逞。
气死风灯笼中的牛油大烛足够点到天亮,老李头和王小二抄着手加快了步伐,在城墙上的防区里连续走了两三个来回,与两边巡夜的哨兵都打了个招呼,这时才觉得身上稍微暖和了一点。
王小二嗦溜着鼻涕说:“李叔,你还有多余的面巾没,也送我一条,你看我的鼻涕都冻出来了。”
老李头瓮声说:“小二,你李叔我这条面巾是李婶专门给我做的,你以为随便买一条有这么合适吗?世上就这一条,你想要还真没有。”
王小二终于忍无可忍,用衣袖把两条鼻涕擦去,只不过一两息的时间,两条青黄色的鼻涕就被冻在了衣袖上,王小二却满不在乎,继续说:“可是叔,我没媳妇呀,我娘眼睛又不好,没人给我做呀。”
老李头嘿嘿一笑说:“得嘞,小二,等我们和蛮子打完这仗,让老嫂子给你谈门亲事去,等娶了媳妇,自然有人疼你了。”
王小二嘿嘿笑道:“叔,我老早就想娶媳妇了,可是我娘说我还小,再说家里没钱怎么娶媳妇。”
老李头说:“不小了,今天是元旦新年,你该算十七岁了,你叔我这个年纪都有了你大囡妹子了。钱你不用担心,这次打完仗,只要我们还活着,肯定有不少赏银,到时候我去给你娘说这事。”
王小二裂开嘴傻笑着,清鼻涕又流了下来,觉得天气都没那么冷了,急忙追问道:“叔,娶媳妇是不是很有意思呀?我看大牛哥黏他老婆黏得不行,没结婚前他还经常和我们一起出去瞎玩,结了婚再没见他出门浪过,整天守着老婆,跟个宝似的。”
“哈哈,小二,你小子长大了,是不是偷听过大牛晚上办事?”
“叔,你可不能跟我娘说,我是晚上碰巧去找大牛哥,无意中听到的,不是偷听。”
“哈哈哈,不要狡辩,你叔我年轻时也偷听过墙根,很有意思。”
“真的呀,叔!你也这么想?我……”
“……”
老李头和王小二一路上说着话,倒也没觉得那么冷了,坚持了半个时辰,走了三十二个来回,人冻透了,感觉时间也差不多了,两人急忙往角楼这边跑来。
推开角楼的门,老李头和王小二只觉屋里一暗,屋里的兄弟们竟然没有睡觉,都站了起来,同时屋里还多了几个人,两个人不禁吓得一哆嗦。
老李头毕竟是年龄大点,一定神看清原来屋里多的是守备大人和步战营的黄千总,另外还有两名亲随。
李老头立刻单膝跪下,同时扯了一下一旁发呆的王小二,王小二急忙也跪下向将军请安,可是很快就被范将军扶了起来。
范将军一身皮甲披挂整齐,只是在身上又加了一件黑狐皮的大氅,他和煦地看着这一什人马,用他浑厚、好听的男中音说:“嗯,你们这一什人马到齐了,今晚真是辛苦了,这么冷还坚守哨岗,真是令本将感动。”
什长急忙说:“将军,边军儿郎保家卫国乃是本分,不辛苦。倒是天气这么冷,又是大年夜,你还亲自上城墙来看望兄弟们,实在令兄弟们感动。”
说到这里什长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其他边军更是万分感动。
范将军伸手拍拍什长的肩膀说:“对你们来说,我是将军,对国家来说,我也是一名边军!虽然我们职务不同,但是保家卫国的使命是相同的,你们可以顶风冒雪在冰天雪地里值守,我只不过来看看你们,有什么可感激的!”
什长眼尖,一把抓住范将军生满冻疮、开裂流水的手,双眼通红地说:“将军,您的手怎么会冻伤成这样?”
范将军拍拍什长的手,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并没有说什么。
一旁的黄千总却哽咽地说:“将军这些天一直坚守在城墙之上亲自指挥战斗,他需要用炭笔不断地在城防图上进行绘制,推算敌军的动向,调整我军的军力部署,根本无法戴手套,所以才把双手冻伤成这样。”
这一什边军眼泪立刻流了下来,一起跪倒在地,齐声说:“将军身体重要,敦煌城不能没有将军,还请将军爱惜身体。”
范将军将众人一一扶起说:“我只是一些冻伤而已,相比为国捐躯的一万多兄弟来,我哪有资格爱惜自己的身体。如果我们不能守住敦煌城,城内七十多万军民,身后数千万同胞都会遭到屠戮。
今天本将来这里,没有什么军务安排,只是想到今天是除夕夜,想让兄弟们吃点饺子,也算过了一个新年。”
范将军说完,那两个亲随打开脚边包裹严实的一个食盒,取出两大碗饺子,递给什长。
什长摸着碗上还有余温,更加感动,涕泪横流地说:“多谢将军,兄弟们必会以死守城,回报将军大德!”
范将军拍拍这些边军汉子说:“饺子不多,每人只有几个,等打退了蛮军,本将再给你们补过新年,你们先吃吧,我们还要去下一个角楼。”
什长恭送范将军,却抓住他的一个亲随说:“兄弟,范将军难道要把所有的角楼都走遍?”
那名亲随一脸的心疼之色说:“至少城西、城北是的,上半夜将军去了城西,一座座角楼走来,那可是十八里路!下半夜到了城北,又要走二十二里路,我真担心他的身体撑不出了,自从蛮军开始攻击,他没有一天睡觉超过两个时辰的,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住呀!”
什长流着泪遥遥恭送范将军,所有人远远听到范将军到达了下一个角楼。
什长回身将手中的饺子递给手下的兄弟说:“来,每个人都吃!吃了饺子就给老子打起精神来,有这么好的城主大人和守备大人,还有城里的几十万百姓,都等着我们保护呢!吃饱了才有力气杀敌!为我大唐,死战不退!”
“为我大唐,死战不退!”众人流着泪徒手抓起饺子胡乱塞到嘴里,他们感觉这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
年龄最小的王小二也是最瘦弱的一个,他吃了最多的饺子,因为哥哥们都让给他吃了,希望他能长得更壮实些。
王小二嘴里塞满了饺子,坐在地上,边吃边痛哭流涕,这一刻他为自己是一名边军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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