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百鬼夜行（二）

　　苍决到得宿安城头，不见百鬼军踪影，想来此时百鬼军多半已遍布人间各处寻找魅鬼踪迹。当下取出腰间骨箫置于唇边，以箫语传令百鬼军向宿安汇集。

　　最先到达的是子虚空，身后跟着十员鬼将，接着乌有为与剩下的百鬼军陆陆续续汇集。百鬼行军无声无息，可大量的阴浊之气汇聚于此，还是激得城中犬只吠叫不止。

　　此时将近午夜，天边的一枚镰刀皎月不知何时已被乌云覆盖。宿安长街众鬼军排列的整整齐齐，只等着立于城头之上的黑影下令。

　　苍决陡然升上高空，双眼如漆黑两个空洞，对着脚底众鬼军喝道：“雾隐！”登时百鬼军齐齐消失无形，只剩团团黑气漂浮当空。

　　城中犬只吠鸣逐渐按下，夜色重又归于寂静。

　　忽听得城东传来几声凄厉尖啸，接着便是高一声低一声的尖啸此起彼伏。苍决蹙起双眉，歪起头凝神细听，尖啸传来的方向，正是落英谷。接着便甩手向前一指，高声道：“行军！”说罢他身形一抖，箭一般向着落英谷方向冲去。无数隐在团团黑气中的鬼将，紧跟其后。

　　百鬼疾行，势如破竹，片刻便到得谷口。

　　漆黑夜幕下的落英谷，如同一道伤疤，呲开巨大绵长的黑色豁口。白日里百花盛放的绮丽盛景此时已被夜色吞去，再加上谷中时隐时现的尖啸声，使得这道豁口更为触目惊心。

　　站在谷口远远望去，隐约可见山谷中稀稀落落的黑色人影，尖啸便是从人影口中传出。除了高低起伏的尖啸，隐隐听去还夹杂着一种细碎地“嘎嘎”声，听来似乎是人影走动时发出的声音。

　　几乎就在同时，苍决发现视线前方地上一块草皮微微向上凸了一下，接着便停住了，好像草皮底下的什么东西在试探。紧接着相邻几处也齐齐鼓出几个小土包，土包逐渐蔓延，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忽然，一只遍布黑色筋脉的枯手抓住了他的脚腕！他着实一惊，随即镇定下来。那枯手力道劲猛，如同一道收紧的铁箍。他脚下用了蛮力，向上一踢，一个黑色人影被连根拔起，“嗵”地一声闷响，甩在十几丈外的地上。

　　紧接着谷中四处凸起的土包之中，无数只青黑色的手和脚如树木枝杈般破土而出。无数个黑色人影随之出现，伴着“嘎嘎”的骨节转动声，缓缓动作着。这时再看谷中已是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影，这些人影动作僵硬，显然不是活人。

　　苍决向前几步，挥袖对着近前一个人影凭空一握，那人影脖子忽然扬起，口中的半声尖啸戛然止息。刹那间，再看，人影的脖颈已被他牢牢抓在手中。

　　眼前人影双目紧闭，黑色衣袍破破烂烂沾满泥土，脖子上悬挂一枚黑石令牌，确是魅鬼无疑。剥开前胸衣物，六枚黑铁长钉赫然打在心口。“果然是尸傀。”他暗道一声。

　　静立两侧的左右统领子虚空、乌有为，看着眼前魅鬼胸口长钉也大为震惊，互相对视一眼，便欲向前请命。苍决耳朵微微一动，忽听谷中上空传来呜呜乐音，听那音色像是陶勋的吹奏之声。可细听之下，却又觉得不是。这声音毫无韵律可言，还夹杂着气流的嘘嘘声，似是不通乐理之人的随意吹奏。他当即伸出手掌示意二人按下声息。二人随即领会，静立不动。见苍决在凝神细听什么声响，也支起耳朵去听，却什么也不曾听见。

　　这时，上空呜呜之声陡然增大，气流冲出几声破音，便止息了。几乎就在同时，眼前尸傀紧闭的双目忽然睁开，一对没有瞳仁的白色眼珠遍布黑丝，直直瞪视眼前的虚空。那呜呜声音如同尸傀觉醒的号令，刹那间谷中无数人影纷纷伺动，“嘎嘎”之声更为剧烈，尖啸之音也更为凄厉。

　　呲目瞪着苍决的尸傀，原本耷拉下去的双臂忽然扭转出声响，猛地伸手握住苍决手臂，直抓出两道血痕。苍决见势欲使力将尸傀甩脱，但那枯手力量大的惊人，远比先前更为劲猛。他便索性加了指力，只听“嘎巴”一声，手中尸傀的头颅便垂了下来，两只铁箍般嵌入皮肉的手也松了开来。他大力一甩，将尸傀远远甩出。此时谷中无数人影尽都尖啸着冲谷口方向涌来，子虚空、乌有为二人将近前几只尸傀打出去，挥手号令百鬼军向前冲锋。

　　苍决二话不说起身跃起，向着空中声音的方位冲去。那处方向空中蒸腾着一团黑雾，想来为了掩人耳目也是如百鬼军一般施了雾隐法。黑雾察觉有人追来，迅疾一转，兜头向东疾飞而去。

　　在左右领将的号令下，团团黑气呼号着涌向谷中，与无数尸傀撕打起来。

　　隐于黑雾中的众鬼军，手执鬼头大刀，对着行至近前的尸傀挥刀便砍，登时残肢断臂砍飞出去许多。一波尸傀倒下，其后又有无数尸傀蜂拥而上。那只被苍决捏断脖颈的尸傀，手指僵硬的动了动，不多时竟重新立起身来，只是头颅始终低垂着，在肩膀上摇摇欲坠。

　　乌有为此时正与身前几只尸傀恶斗，未曾设防，只觉一股疾风向身侧挥来。子虚空大喝一声：“小心！”正欲出手相助。乌有为闻声还不及转身，一股撕扯的劲力便作用在左臂上，登时一条手臂就被撕了去。他扭头看一眼左臂断口，当时大怒，单手挥刀将那断了脖颈的尸傀劈成两半。两半身体应声倒向左右两侧，干枯手臂依旧挥舞不止。

　　谷中登时遍布残肢断臂，尸傀凶恶非常，饶是被削去头颅照样起身迎战。削砍下来的手臂，五指如同活物般动弹不迭，对着近前鬼军的脚腕乱抓一通。

　　此时落英谷上空已不见苍决身影，他见黑雾向东疾飞出去，便紧追在后面，两者距离已愈来愈近。那黑雾见无法摆脱，当下猛地停在当空，对着追至近前的苍决掷出六枚黑铁长钉。苍决见势一闪，其中一枚长钉贴着面颊飞过，划出一道血痕。他侧身向后一挥袍袖将飞来长钉如数兜在袍袖中。长钉劲力非凡，直带的苍决连转两圈才化去劲力，接着他将袖袍向前甩出，长钉立时飞向黑雾。对方见状并不躲闪，将长钉如数接过，便不再出手，只稳稳悬在当空蒸腾不休。

　　以不变应万变，显是成竹在胸，苍决不敢冒然上前，立于不远处与黑雾对峙。对方虽隐于雾中，但他明显感到一道冰冷的目光正打量自己，他亦是与之冷冷对视。心下不禁暗想：“此人施雾隐法，久不现身，显是不想让人看清面目。如此看来，此人定不陌生。但看此人身法决计不会是魅鬼几位长老之一。一来，魅鬼中无人有如此迅疾的身法，二来，并不见其中有谁惯用黑铁长钉。”他又将族中其他几派长老在心中过了一遍，也一并排除。

　　想罢，苍决对着黑雾厉声喝道：“来者何人！为何迟迟不敢现身！”

　　雾中人阴沉冷笑几声，声音喑哑至极，猛地直冲苍决面门而来。一股尖锐强力随即扑至近前，苍决纵身一闪，一道金色剑意于身侧几寸的位置斜斜劈过。见对方出手狠辣，苍决当仁不让，挥手取过骨箫边闪边奏，一曲魂引奏出，当下招来无数游魂呼啸着缠绕身畔。挥动骨箫甩出魂阵隔空挡开对方劈出的剑意。接着便对着黑雾当空一劈，那魂阵犹如长蛇直直向着黑雾冲去。

　　魂阵欺身而来，黑雾立刻挥出闪电疾光般无数剑意，剑意似乎专克魂阵，登时伴着嘶嘶的湮灭之声，魂阵被劈的四分五裂，啸叫着消失了。魂阵被破，剑意随之到得近前，苍决以骨箫格开，如此往复，甚而无暇拔剑，顿觉力有不逮。心中暗道不好，纵身向后一跃，跃出几十仗远。那人随即追将上来，剑意击出的也更为凌厉，唰唰唰，剑意劈头盖脸应接不暇，苍决只得边挡边退。

　　对方身法迅捷，比之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近身缠斗无法摆脱，只能勉力招架。他本想着，在对方剑意势气渐小之时，劲力劈出。这样一来如不能劈落对方剑意，也可为自己争取些转圜时间。一掌辟出，正砍上对方手臂，当下握住手臂顺势一撸到底，撸到剑柄便觉五指灼热难当，他心中大惊，此利器绝非尸族利器，剑气凌然遍盈阳清气息。那人不慌不忙照旧抬臂起势，看情形先前压制并无任何效用，便将另一手骨箫刺出，戳向那人前心。

　　唰唰唰，登时又是几道剑意击出，苍决左右闪身几欲躲将不过，此时骨箫力势稍减，但不刻便可将对方背心刺穿。哪知此人并不顾及骨箫走势，而是将剑意迎面推出，亦是直逼苍决前心。

　　说时迟那时快，剑意夺得先机，抢先刺穿了苍决胸口。他双手握住无形剑锋勉力向外拔出，手上灼痛难当，同时脚下依从对方剑势大步后退，想来或可退脱，但对方步步紧逼丝毫没有回转余地。退得几步，胸口处的灼痛之感大肆蔓延，如狱火焚身，登时全身气力渐渐消失。

　　尸族人素来被称为活死人，躯壳与魂魄并不相容，饶是小修有成，也无非不必屡屡借尸。肉身既是死的，又有何疼痛可言。苍决远在很早之前便是个胎死腹中的死胎，由鬼王一手炼就，从未尝过疼痛为何物，眼下疼痛难以忍受，不慎惊恐，喉中呜呜咽咽发出些忍将不过的含糊声音。

　　正待意识渐渐衰退，却听到一声女子惊呼，接着便是呼呼几道风声，耳旁啪啪啪几声炸响。那黑影退却不及，不知竟有援军追来，其中一声炸响正炸在面门处。当下一惊便纵身向后跃去，手中剑意也随之拔出。

　　擒霜向近前疾驰，对着那人身影又是兜头几响，黑雾闪身避过，凌空抛出几手黑铁长钉，嗖嗖嗖，齐齐发向擒霜，接着向东疾飞而去。

　　擒霜挥起长鞭，将迎面驰来的黑铁长钉逐一打落，又一挽手将长鞭对着苍决下坠身形抛出，手臂带回，苍决已被拉到近前，她一手揽其后背，一手抄其腿弯，双臂稳稳抱住苍决身体，向着落英谷方向俯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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