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皎月倚着苜蓿的手缓缓步出纯善寺,抬首看了看天色,方才入寺之时日头还毒着,现下烈日强光却已淡化不少,微微一笑,借着苜蓿的力上了轿。
走在街上,看着街市喧嚣,苜蓿这才笑了,她年纪不过十五,人虽伶俐,却也好玩,她不懂姑娘为何喜欢去那样无趣的寺庙,听枯燥的和尚讲经。只道:“姑娘大好的年华,何苦去寺庙糟蹋,人世繁华,姑娘难道不喜么?”
半晌,只听轿内女子嗤笑一声,“人世繁华?日日都待在齐春楼里,你倒不觉厌烦。”女子声线温软细腻,却却也掩不住她口吻之清。
苜蓿也不再多话,她伺候姑娘两年了,自然晓得皎月的喜好,虽然已是齐春楼里的头牌,可皎月内心却无一日欢喜。就连见客之时,也常流露出不喜,不过姑娘是楼里的头牌,摇钱树,就连春妈妈也只有小心翼翼的伺候份,半句重话也是不肯说的,是以,尽管皎月性格不甚讨喜,在齐春楼里过得也是极为舒坦的日子,连带着伺候皎月的她,在齐春楼过得日子也是极为不错的。日头一晃,苜蓿突然想到第一次遇见皎月,宛若九天仙子下凡尘,容颜清丽无双,她曾听过西子昭君之美,却想若西子在世,至多不过姑娘这样美貌罢了。
恍惚之间,只听皎月轻唤了一声落轿,这里离齐春楼还远着,却不知皎月这是何意。苜蓿赶忙扶过皎月的手,看着街边摆出的小些玩意儿,忙出声问道:“姑娘可是想买些什么?”
皎月摇了摇头,目光却是盯着前方不远处一家棋社,苜蓿往皎月的视线看去,却是明了了,姑娘不喜金银,不好奢靡,唯独喜欢的不过琴棋两样罢了。幸亏皎月戴了白纱帷帽,否则径直出现在人群,以她的容貌却是怕引起极大的响动,曾经,就因为齐春楼头牌皎月姑娘突时出现在大街之上,导致锦州城一时万人空巷,一条长街上挤满了人,一想到那场景,嗬,那才是真真的人山人海,若非锦州太守后来派人疏通,皎月恐怕就要如那卫阶一般,被看杀了!
一想到那时的场景,苜蓿有些怕,劝了两句,见皎月兴致不减,也只好跟着一起去了,她本就是爱热闹的,棋社人多,玩趣也多,自然一颗心也想跟着一起去了。
一阵清风拂过,众人看向门口,一道月白色淑影聘聘婷婷,气质斐然,不过头戴帷帽倒是阻挡了不少人的视线,世人惯是如此,向来以美貌论人,虽觉那女子出尘气质,可皎月将面容遮住,众人不知其容,探寻一番过后便低头继续执棋大杀。
见众人没有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皎月也是一阵轻松。没走几步身前一个男子被杀了棋,起身悻悻离去,皎月将眸光放在那盘棋上,却是难得的玲珑残局,一时心中大动,对苜蓿耳语一番,苜蓿对那主桌之人说道,“公子可否方便与我家姑娘拼一局?”
彼时大周朝民风开放,女子上街游玩,随意参社入会的也极是平常。
那男子没有抬头,只是略微点了点头,苜蓿因为皎月的缘故,看得多是热脸,没想到面前这男子竟连头也不抬,心中极是不喜,将下棋钱两给了前台账房后回到皎月身侧,一旁皎月倒无甚之感,施施然坐下,手执白棋,纵观此局,思量片刻,纤纤玉手落入棋局之中,白子竟有了活路。
男子瞬时抬头,看了皎月一眼,白衣娉婷,气质卓然,眼中立有欣赏之色,这局棋他拼杀了不少的人,这把却是遇见真正的高手。皎月无甚在意其他,依旧安心下棋,倒是苜蓿看到那男子却是一惊,齐春楼里,姑娘待客之人倒是不乏俊朗之才,只是面前的男子俊美之异,她平素所见之人无一可比。只是一身素布麻衣,虽气概不同,到底只是白丁,想了想兀自摇了摇头,婉作可惜。
许是棋局太过精彩,不一会儿两人周围倒是围住了一圈人,不过不是为了看皎月的容貌而是为了她手下玲珑的棋局。这到令皎月有了三分欢喜,她其实也只想做一个寻常人而已,只是人生如棋,一开始就定了她注定不能凡庸一生。
只见黑棋来势冲冲,皎月思虑片刻,却另辟一径,男子有些错愕,却也有些佩服,面上挂起从容的微笑,利落的放下手中的棋子,末了道一句:“好玲珑的心思,倒是舍得,这局却是姑娘胜了。”这局本来就是舍小取大,先前几人只是看见眼前的利益,又过于瞻前顾后,失了机,才过于惨败。
周围众人见皎月赢了,也都是抚掌道贺,却不想年纪轻轻的一个小小女娃,棋艺却甚是精湛。
只听女子迷蒙的白纱下传出一阵柔声婉转:“不过俗世中无奈之人,为了命,舍得一些到也没什么。公子承让了。”
那女子听声音约摸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却不知何来一些沧桑无绵之感,男子复又看了她一眼,却见女子已早已离去,只留他一人兀自远瞻。旁边有人看他这副模样,不由打趣道,“不过就是个棋社里的小厮,那姑娘穿着绫罗,你也敢肖想!”
彼时棋社后台打帐处,一粉衣女子往这处看了一眼,一时心塞,却也不语。
众人见打趣男子也莫有回应,也都讨笑一句,便自玩自的了。
唯有隔桌,一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瞧了那男子一眼,手执纨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还看,眼珠子都掉下来了。”
语罢,男子这才收回了他的目光,只听后台一道女声:“吴名,老板叫你。”
原来那男子名叫吴名,是棋社的一名小厮。
回到齐春楼,皎月本觉得有些乏了,想推了晚上待客,要休息,可春妈妈差人告诉她,有贵客等她,只好强打起精神,回到房内,对着那男子微微福身,又抱一方月琴,轻轻拨弄起来,一时间房内琴声委婉连绵,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
对面坐着的男子几近陶醉于这样的琴声,半晌,一曲毕,男子抚掌,称赞道:“果然还是皎月姑娘的琴最好,可惜,碍着你的身份却始终不能为你赎身,给你一个名分。”
皎月也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说,她的身份与旁人不同,也没能想过这辈子还可以嫁人生子安稳度日,碍着男子的面子,只道:“劳杨大人抬爱了,只是皎月原就是风月场中的女子,没那等嫁人生子的打算,皎月的身世也比不得旁人,只愿多得杨太守照拂已是万幸。”风月场中的女子比的就是姣好的容貌,而像皎月这般倾国倾城貌的女子更是了不得。偏她性子倔强,挂着清倌牌,若无杨曦的庇护,这两年来她岂能过得如此畅快。
不过这杨曦也是个正经人,来齐春楼找皎月无非就是听她弹弹琴,唱唱曲,没有一点越轨之举,今番却不知他为何提起给皎月赎身的话来,末了,杨曦要离去之时,皎月送他出门,他才对皎月道:“再过两日我便娶亲了。”
要说杨曦今年二十有九,再长一岁就是而立之年,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儿子都知道生了几回了,也不知他这几年耽搁什么。家里人也是着急,几番催促,如今也好,婚事总算定了下来,家中长辈也算放心。皎月也是真心为他祝福,由心道:“杨太守年少有为,人品贵重,相貌也好,如今娶妻自然和美。”
“你很开心?”杨曦眼中似乎划过一丝伤痛,皎月看了,忙别开脸,这两年来,杨曦对她温柔体贴护她平安,她不是不懂,只是不能,只敛笑轻声道:“杨大人,既是娶亲了,齐春楼这样的地方还是少来。”
“你”杨曦甩袖而去,他第一次对皎月这样的发火。一旁的姑娘见皎月惹火了杨曦,立刻上前劝道:“妹妹啊,我看这杨太守对你可真是情深意切的,你莫要胡来,惹了别的不欢喜,苦了自己。”
女子声音尖锐,听来有些刺耳,可句句肺腑,皎月知道她是真心劝解自己的,只是道:“便是知他这番心意,故而才不好耽搁他。他年少,却能将锦州治理的井井有条,这番作为,我自是不好耽搁的。”说罢叹了口气,转身回房,阖门时对着那门外呆滞的女子道了一句:“绾雪,今日天晚,你也没客人了,早些歇息吧。”
这夜,齐春楼里的姑娘只听楼外秋风萧瑟,不时拍打着门窗,发出低低的呜咽声,空气里似乎有了一丝凉意,却是转秋了。
次日一早,皎月泛了寒,派苜蓿告知春妈妈后就在房中歇了下来。午时,皎月虽然一向冷淡不喜交集,可楼里却有几个和她说得上话的姐妹凑着团过来看她,见她一脸病容,嘘寒问暖,陪着说了好一会儿子话,又担心病人累着,这才一个个的怀着忧色渐渐离去。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可皎月这些年与这些人相处下来,却并不如此觉得,虽然她们出于风尘,属下九流中的人物,可却不乏有心肠热好的人,其实除了这青楼身份,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不过是迫于生计,无奈流落红尘而已,而自己?更是无奈之至。
她的人生本该不应如此,正想着那些过去的事情。苜蓿给她递了碗汤药过来,又道:“绾雪姑娘正在外头呢。”
皎月本来有些累了,可又想着绾雪与她的情分实在不同,喝过药后,忙道,“快让她进来。”当年若非是绾雪,自己恐怕没有如今这般还算安稳的日子。苜蓿得了话,接过皎月喝过的药碗,便出了房门,不时,绾雪便进来了,还带了一碟精致点心。
皎月今日没上妆,加之泛寒生凉,面上过于森白,绾雪瞧着一惊,却是道,“这脸色可是苍白的吓人啊,今儿早便听你落了寒,本想看你的,可房中来了客人,硬是拖到这番时候。来时,给你带了些素苓糕,病中味淡,吃些素净的东西。”说罢,也不用招呼,她自个儿便落了座,想了想又有些吃惊道:“你,不该是为了杨大人吧?”
皎月浅浅一笑旋即又摇了摇头,绾雪看她样子也不像是说谎,心下一平,只道:“不是便好,那你又是怎的?”
轻轻咳嗽一声罢,皎月道:“怎的?生病还需要一个缘故,也当我是铁人么?”
绾雪想着昨夜秋风呜呜,突然转凉,却是笑了一笑,自恼道:“也是,昨儿夜突然转了天色,你身子骨向来不好,落寒也正常。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你不知道?”绾雪有些不信的问道。而皎月却真是不知绾雪是什么意思,她今日一早便落了寒,也无心顾及其他事情,自然什么都不知。只摇了摇头,耐心听绾雪娓娓道来。
“我原以为你是知道的,便就是那杨太守么,我听说他将原先定下的婚事提上了行程,愣是提前了半个月。本来这样的事情,就是再八卦也不会一日便知,只是杨太守要娶的女子并非等闲人,是那春武侯的长女段风婴,算是锦州城的大事,不过一上午早已风传整个锦州,不过你在病中,却是不知。只是……”绾雪偷偷看了皎月一眼,皎月自然明白,昨夜,杨曦才同她说了要娶亲的事,今日便又赶了日程,到底是她昨夜那番态度伤了他,想想也是,杨曦这两年来对她算是温柔体贴,也不逼她做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可昨夜,自己话里话间都是让杨曦和自己减少往来,想来也是大伤了杨曦的心,不过,皎月知道若是重来她还是会那样做,与其暧昧不语,倒不如把一切说明了,杨曦是聪明人,若是想明白了,也就没什么了。
说了那么些话,皎月却也累了,吃过晚饭,早早地便歇下了。
又过了两日,皎月身子逐渐舒爽了些,今日有秋阳,倒是好舒适的日子。
想着在房内待了两日,到底有些困累。便让苜蓿扶着她去了后院。齐春楼后院的屋舍半是后厨,半是楼里下等小厮丫鬟的住处,院中种着几株梧桐,初秋而已,梧桐叶多是青绿,少许蓑红,几片枯黄的叶子落在地上,几种颜色交相辉映,映着暖阳倒很是有些美意。
皎月看了,微微一笑,“竟不知道后院还有这般闲适的风景。”
苜蓿看了一眼,颜色晏晏,倒真有几分不俗的美感,附和的点了点头,机灵道:“姑娘喜欢这儿,莫不我去为姑娘准备一些点心,再为姑娘将那方月琴拿来,你好生闲适一番?”
皎月点了点头,苜蓿却是很有主意的,上楼进屋派人准备物什时,见姑娘招待人的桌几上还有一副棋,便也顺便叫人拿了下来。原以为皎月心必欢喜,却不想她皱眉叹道:“莫不是又让我左右手同下?”
苜蓿一时语塞,姑娘棋艺精湛,绕是楼里以棋艺著称的卉蓉姑娘每每与姑娘下棋之时,都难以取胜,若非姑娘心善怕坏了卉蓉姑娘的招牌,她想,棋胜之人必然不是卉蓉姑娘。
孤独不败,无人知己,却是人间憾事,苜蓿突然想到几日前她与姑娘自纯善寺回楼的途中所经棋社遇见的那个俊美男子,立时便有了主意,“姑娘,不如我去棋社请个师傅来同你杀棋?”
听苜蓿提起,皎月忽然想到,便顺势提了一句:“若是那日同我杀棋的公子便更好了。”
苜蓿听了记在心头,差人去棋社请人的时候,特意嘱咐了两句。
锦州城位于邙山之侧,有着依山傍水之势,因地处优越,不少的达官贵人,富绅俊豪定居于此,百姓勤劳,官员清明,倒是一派繁华热闹之象。是以,欢娱场所惯是少不了人,就连棋社,也是日日满堂。
且说苜蓿派的人来棋社请棋手之时,按照苜蓿的吩咐来寻人,可却不见,问了前台账房的姑娘才知,那人今日不在。可却不好空手而归,依样点了一名棋艺甚是精湛的棋手一同回了齐春楼。
等小厮带了那名棋手回楼之时,苜蓿才告诉他,说是要请的人自己来了,不用在叫棋手了,小厮不过是下人,自是不懂。苜蓿也不多做解释只给了那棋手少许银两,便作打发了,那棋手空白得了一趟银子自然喜不自胜,连忙便走了,生怕苜蓿将给他的银钱收回去似的。
且说后院那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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