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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14)


  一张摇椅放在窗下,一条薄薄的羊毛毡盖在腿上。

  王舜臣就躺在摇椅上,闭眼假寐。

  摇椅前后轻摇,室内暖风伴着熏香,无视窗外的风雨。

  但这不是王舜臣在北庭的屋舍,这是驶往京城的列车。

  比起在中原的熏风,西域的水土不易养人,四十岁不到的王舜臣,明显的苍老了。

  脸上的皱纹,是西域的风刀霜剑留下来的刻痕,鬓角的斑驳之色,是大漠长风带来的印记。

  西域十余载,王舜臣老了容貌,老了身躯,就连箭术也老了。

  但王舜臣的脾气没有老,依然如年轻时那般,甚至如同姜桂,年纪越长,就越显辛辣。

  因为不肯交出屠杀屯堡七十余军民的凶手,伊犁河谷深处,大小十三座城池,无论男女被王舜臣驱使北庭蕃军尽数屠尽。

  他的凶名,即使朝廷为之掩饰,也早传遍了天下。而在黑汗国中,王舜臣早就被视为火狱中的魔鬼来到了人间。

  这个大食世界的魔鬼,九州中土的名将,现在正烦躁。多年养成的城府,让人看不出他脸上有何异样,但频繁敲击摇椅扶手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的心情。

  三年前出城游猎时,被刺客用重弩射中小腿的疮疤,在中原的春雨中,又开始发麻发痒。

  尽管列车的车厢比寻常马车大了许多,但这对于已经习惯了西域极目难尽的茫茫戈壁、崇山峻岭的王舜臣来说,眼前的这节五丈长、一丈宽的车厢,还是显得太过狭小了。

  虽说这专列的布置并不奢华,却极尽舒适,不论是用什么样的交通工具——马车或是船只——都远远比不上这专列车厢中的安逸。只要有对比,任何旅人都不会对专列有何不满。

  只是几天来始终只能住在车上,再舒服的旅程都成了折磨。何况王舜臣还是喜游猎,爱奔马的性子。

  当列车距离东京城只剩下最后的五百里,却停在洛阳站半天不动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

  不过这个忍不住,也只是把车掌踢出去,让他去催促——毕竟是西京,毕竟是洛阳,王舜臣很清楚,这不是他能够像在西域时那般能够随心所欲的地方。而且他也知道,把他挡住,不能更换挽马的,是也要今日上京的文彦博。

  车掌出去后,很快就回来,在王舜臣面前汗如雨下,“回留后,说是要等到晚上才能发车。”

  “嗯?”

  王舜臣只是微微提了点声调,这位车掌就瑟瑟抖了起来。

  “阿爹。”

  王舜臣的儿子王承嗣突然出声。

  儿子的一声提醒,让王舜臣因怒意而坐直的身子,重又靠上了椅背。

  十几个儿子中,这一回他就带了这么一个嫡长子回京,自是看重和信任的。

  换上了一副平和的笑模样,王舜臣问:“文老相公这是要搬家吗?”

  即使文家要搬光家底去京师,也不至于占光所有专列和挽马,让他在洛阳站上守上一天。

  这是要给他这个武夫一个下马威,还是故意耽搁自己上京的时间?若是朝中有变,迟上半天,就有可能满盘皆输——玄武门之变才多长时间?

  “不只是潞国公,还有好几家都要上京。”

  车掌如同打摆子一般将话说出来,说完脸上的血色也褪了个干净。这话明摆着是说王舜臣资格不够,只能等到最后。

  “几家……”

  王舜臣脸上立时多了几分谨慎。

  能与文彦博先后脚,还压在他这个安西军节度留后头上,地位就不可能低,要做的事也绝不会小。

  朝局诡谲难测,就像是大漠的天气,前一刻还晴空万里,后一刻就狂风卷沙,遮天蔽日。这些在洛阳等死的老帮子突然间静极思动,肯定是朝堂有了不小的变化。

  “下去吧。”王舜臣摆了摆手。这次回京,浑水也许要趟,但得先问明白了才趟。

  被王舜臣轻轻放过,车掌先是一愣,然后在王承嗣示意下,行了礼就飞一般的逃开。

  专列的这届和新车厢中,现在又只剩下王舜臣他们父子二人。

  “文官呐……”王舜臣许久方是一叹。

  专列在文臣是议政重臣才有的配备,武将要享受到同样的待遇,则必须是正任官的前三阶,也就是节度使、节度留后和观察使。

  王舜臣此时早已积功为安西军节度留后,是军中诸多将帅中,少有的几位能够享受单独的八节车厢的将帅之一。

  八节车厢,如果是三等车厢,挤一点能塞进四五百人。现在则全部归属于王舜臣和一同随他东来的几十名从属,还有铁路方面派出的十几位服务人员。

  乘坐列车一路过来,看到王舜臣的专列,谁都要礼让他三分。

  在专列上,水总是烫的,饭菜总是热的,窗户总是锃亮的,挽马总是精神最好的,当同时处在站中有好几列的列车的时候,王舜臣的专列也必定是最早发车的。

  就这么一直到了洛阳,却不得不停下来等着前面的文官先走。

  纵然已身居高位,统掌万军,更曾屠城灭国,打得一国之君割须弃袍,但在区区几个文臣面前,却还是得避退三舍。

  换作是在西域,没什么人敢给他脸色看。

  北庭、西域两大都护府中,文臣的地位远不如王舜臣这位统掌军政的武将。即使两个都护府都隶属甘凉路,但官员任命、钱粮统筹、军器补给的权力,其实都操持在政事堂上。

  近处的甘凉路管不到王舜臣,远处的朝廷又鞭长莫及,政事堂中还有一座铁打的靠山,要人给人,要物给物,王舜臣因而也成了货真价实的西北王。

  可在中原,他也仅仅是一名有功的将领,还是需要警惕的对象,稍稍桀骜一点,就是有个宰相做靠山,也压不下众论来保他。

  王舜臣泄气的靠在椅背上,对儿子道,“去看书。考个进士出来,省得日后再受这般腌臜气。”

  王承嗣倒了一杯茶,端给王舜臣,在旁边坐下来笑道,“儿子就要考,也只会考诸科,可不会去考进士。”

  “嗯?说来听听。”

  被儿子顶了,王舜臣倒没生气。

  这儿子从小就聪明,五岁开蒙,十一岁开始就在军营中帮着处理庶务,甚至参赞军务。功课也没丢下,去年就成了秀才。文武双全,品貌也不差,处事虽然还有些嫩,王舜臣觉得,就是在京师之中,也没几个官宦家的子弟能跟自己儿子相比的。

  王承嗣道:“进士是天子门生,诸科是宰相门生,选哪个还用说吗?考上诸科更得三伯之心。”

  “你三伯父也是进士!”王舜臣道,“不考进士,怎么扬眉吐气?做了官也是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

  “儿子可不想做官,儿子觉得做个议员,比做官更好。”

  王舜臣心中不快,“什么议员,你三伯父拿出来骗人的东西!”

  “儿子也的确只是胡乱说说。”王承嗣虽聪慧,却难脱少年人的倔强,“等到了京师,可以问问三伯父,三伯父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王舜臣瞪了他一眼,却不再多说什么。

  乱哄哄的专列一列接着一列出发了,王舜臣也在当天的晚上离开了洛阳车站,一天半后,抵达了阔别已久的东京开封。

  车辆缓缓停下。

  “到站了?”

  王舜臣向窗外望去。

  外面是一条条平行的铁路,还有不知多少节车厢或单独或集中的出现在这些轨道上。

  “好像还没有。”

  王承嗣说着,让人叫来了车掌询问。

  车掌依然诚惶诚恐,“前面举了红旗,洛阳过来的专列都在东京车站下车,站台都给占满了。”

  王舜臣重重的哼了一声,他就知道是这回事。

  王承嗣向外张望,前后望不到头,车厢两侧也都是一条条铁路,“这里是编组站?”

  “是东京编组站。”车掌骄傲的说着,“比寻常的州城还要大。”

  王舜臣的专列在洛阳编组站的站台上停了一天,他下来参观过。十余条并行的铁路,组成了巨大的洛阳编组站。十几条铁路延伸向天际,轨道上货车车厢穿行如梭,仅仅是挽马都数以百千计,比起京师天街还要让人震撼。

  但比起为了消化掉五条干线铁路和七条支线铁路的运力因而变得庞大无匹、占据了外廓城东南方向大半个角落的东京编组站,还是显得袖珍得多。

  而这些编组站,不过是铁路上的小小的一个点,相当于大兵站而已。更加庞大更加宏伟的是覆盖向天下各路的铁路网。

  如果把天下所有铁路轨道的里程加起来——干线、支线——怕是有一万里了。其中光是维护干线铁路,就把铁路沿线的厢军甚至下位禁军都用上了。而那些支线铁路,也招纳了大量人力,马匹。

  如此雄伟的工程,是先代所难以想象的。

  在王舜臣现在看来,这宏伟背后,不知有多少利益在其中流动。只是这些利益,不是他这个武夫能够沾手的。

  “阿爹,还等吗?”王承嗣问道。

  “下车。”王舜臣知道儿子想说什么,“既然到东京了,就从这里走。”

  “诺!”王承嗣高兴地应道。

  做了这么多天的车,他也憋闷坏了。

  车掌闻言大惊失色:“留后,这边车来车往,按制度不可下车。”

  “难道本帅就得在这里耗上一天?”王舜臣微微笑着,眼睛里看不见丝毫笑意。

  车掌惨白着一张脸,却还是努力拦在王舜臣父子面前,“小人不敢耽搁留后的时间,已经联络了站里,车子这就会转到前面的小站台。留后,总共八节车,这么多人若就在铁路上上下下,编组站里肯定会出乱子的。”

  ‘肯定会报上政事堂。’但这一句车掌却没敢说出来,这可形同威胁,眼前的这位节度留后拿相公们没辙,拿自己撒气却容易得紧。

  王舜臣没发作,通情达理的问道,“转到小站台要多久?”

  “很快很快。”

  说是很快,但到王舜臣下车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王舜臣的随行人等在王承嗣的指挥下,下车卸货,行动有条不紊。

  王舜臣在小小的站台上来回走动着,活动着在车上变得僵硬起来的筋骨。

  走动间,就看着儿子在那边指派人手,眉宇间难掩得意和骄傲。

  王舜臣总是催儿子读书,其实在他看来,自家的儿子做将军也很合适。当然,最好的道路还是考进士,然后以文臣领军,就像章惇和韩冈一样,那就是宰辅可期了。

  王舜臣这一回回京,是得到了韩冈的急令,害怕耽搁时间,带回来的人不少,但东西不多。

  卸完行李,也没用上一刻钟。联络马车的车掌此时也回来了,他身后带着两个人,走前面的中年人让王舜臣依稀眼熟。

  “小人奉相公命,特来迎接留后。”

  “是季三啊。”听到来人的话,王舜臣终于认出了他的身份,是韩冈的家丁,现在看样子是被提拔了,“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下车?”

  “是相公说的。”韩府的管家说话很是爽利,“车子就在外面,还请留后和大公子虽小人来,相公正等着。留后随扈的驻地,小的也安排好了,跟着他就可以了。”

  听说韩冈在等,王舜臣自不敢耽搁,立刻抛下随从,带着儿子就跟着走小路下了站台。

  站台后,一辆马车静静的停着,也不知等了多久。

  马车外观很是朴素,就连前面的挽马也是普通,只是稍稍宽大一点。但看清楚守在马车周围的十几人,他的身子就是一颤。

  “三伯父来了?”身后的儿子轻声询问,带着几分激动。

  他只在幼年时见过韩冈,早没了记忆。但当朝宰相能与他父亲兄弟相称,这是王承嗣最大的荣耀。

  ‘聪明,可惜还差点稳重。’

  王舜臣心道。快步上前。

  车门在他面前打开,车中一人青衫纱帽,正静静的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一卷书册,显是王舜臣过来后才放下的。

  看到王舜臣,那人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从车上下来,“回来了。”

  王舜臣几步抢前,大礼拜下,“舜臣参见相公。”

  “嗯?”

  就跟前日王舜臣对列车车掌的反应,韩冈的回应声是不满的向上挑起。

  王舜臣立刻换了口吻,更加亲热,“小弟拜见三哥。”

  “嗯。”韩冈这才点了点头,打量了一阵王舜臣,最后展颜笑道,“在西域终于打磨得像个样子了。”

  王舜臣也轻松的笑了起来,“三哥倒是没大变呢。”

  “老了。”韩冈摇摇头,又看向跟在王舜臣身后的王承嗣,“这是喜哥?”

  王舜臣在旁道:“如今大名叫承嗣了。”

  王承嗣方才跟在王舜臣身后,偷眼瞅着这位名扬万邦、权如帝王的三伯父。

  看上去只有三十多的样子,远比自家父亲外表要年轻,没有想象中的严厉,而是更加亲切,看不出是天下闻名的饱学鸿儒,也看不出是能立天子、决大事的权相。

  但王承嗣一想到眼前的这一位,刚刚学了伊尹,把不学好的皇帝给软禁了,所谓放太甲于桐宫,又召集了天下重臣、名宿,共议大政,其权柄与天子相仿佛,就忍不住心中的激荡,大丈夫当如是。

  他上前,带着激动的颤音,“侄儿承嗣拜见伯父。”

  韩冈一把将王承嗣扶起,仔细看着他,“好,好,听你爹说过,帮他参赞军务,还拿了一个秀才,文武双全。”

  王承嗣赧然,结结巴巴的道,“只是处理处理一些小事,不敢说参赞。秀才也是在西域,不敢与中原士子比。”

  “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见识是靠死读书是读不出来的,你能有这份经验,可比多读几年书的乡秀才强得多。”韩冈轻拍着他的肩膊,笑道,“什么都好,就不如你爹面皮厚。”

  王承嗣脸更加红,王舜臣哈哈大笑,“三哥这话可不对,小弟只是实诚,不耐烦谦虚来谦虚去。”

  “你啊……”韩冈指着王舜臣,笑着摇头,又对王承嗣道,“你爹与我情同骨肉,可性命相托。所以相互间说话坦诚,不需伪饰,这与外人说话不同。以后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尽可直言,跟你爹一样就好。”

  王承嗣连点头,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韩冈见状,又笑了起来。对王舜臣道,“先上车吧。”

  三人上车落座,外面一声鞭响,车厢随之一震,车轮碌碌,向前行去。

  转出编组站大门,马车上路,周围的声音就大了起来,韩冈开口问道,“回来后感觉如何?”

  “一路上都急着走,没多看,只觉得变了很多,都不敢认了。前几天经过关西,从陇右到京兆,城里也罢,乡里也罢,路上看到的人,一个比一个穿戴得光鲜,气色也好。开国这么多年,也就这十几年,关西百姓才过上这等太平安乐的日子。”

  不过见韩冈轻轻摇头,王舜臣又道,“还有就是感觉京师现在跟水塘一样,什么水都流进来了。”

  韩冈顿时笑道,“是被堵在编组站不能进站的感想?”

  王舜臣抱怨,“乱七八糟太多人了。”

  “也是没办法。既然要他们进京,就只能忍受一下。”

  经过洛阳出发的列车,因为这一天蜂拥上京的专列,不得不耽搁了行程。这事,韩冈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在这边等王舜臣了。

  尽管铁路运输的路线图为留下了临时发车的冗余,但这一回跟着文彦博从洛阳上京的老家伙们还是太多了,足足十几人。虽说他们都没有文彦博那等地位,可一个个也是资历老关系深,过去朝廷能仗着天子之威把他们压在洛阳不敢乱说乱动,现在彻底解放开来,可都跟惊蛰后的虫子,一只只的不安分起来了。

  而这些乘坐专列上京的大人物,也没有必要的时间观念。硬生生的在车站磨时间,更是破坏了正常的铁路运营。为了协调好这一日的运营,能够推后的都推了,王舜臣只是被牺牲的倒霉鬼中的一个而已。

  “最近的事知道多少?”韩冈又问道。

  即使是在马车里面,外面还有嘈杂的干扰,王舜臣还是压低了声音,“三哥,当真把官家给关起来了?”

  “不能说关,不过差不多了。”韩冈自嘲的笑了笑,问,“景圣,你打算怎么办?”

  “三哥既然要我回来,肯定是要用到我的。三哥尽管吩咐,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王舜臣的回答干脆无比,眼中充满了信任,他确信,韩冈不会害他。

  “要你做什么?其实是为了张你这张虎皮吓吓人啊。”韩冈笑道,“可少不了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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