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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威高难测


  丰城的烟雨来得快褪得也迅疾。夜空被将将洗净,素月分辉,海天澄澈,又恰逢月中,照例该在西街摆上灯会,让空气间馥郁的湿意同烟火漫华,游龙爵马相得益彰。许是受了城西挖出的白骨影响,本月灯节人倒少,镇子布局紧凑,木质连楼别致精巧,马头房顶的檐下坠着小铃铛,据闻有辟邪之意。在小摊上放了各色玩物的小贩亦仿佛失了吆喝的兴致,懒洋洋倚在跟前的摊子上瞧着过往行人;姑娘们闲情倒好,但凡出一趟门,无论外间多么风声鹤唳,总也会点上红妆,戴上珠钿红缨,眉目流盼。

  临衍喜静,这种热闹场面总归还是令他觉出些许不适。乐器行的小厮眼见生意寥寥,正准备合上木门。惊鸿一瞥间临衍恰好瞧见门厅中放了一方长琴,琴身漆黑通透毫不起眼,六弦凛冽,琴尾雕成凤首模样,以黄缎掩了些许。他遥遥站着看着,心下怅然。明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待收工的小厮伸了个懒腰,神色恹恹。

  “时日已晚,莫去打搅人家。”明汐摸了摸鼻子,心道,怎是打扰,人家不就是做生意的么?

  “咦?那不是传闻中的凤首琴?”明汐亦凑着窗户边看了看,亦感惊奇:“想不到在这小地方竟能寻见。据闻其音清冽如空谷鸣泉,历史倒久,这样支在门厅里多半是仿品,也不知雕琴的师傅手艺如何。”——这便是北诀不受待见之处,不分场合,不懂看人眼色,话多。明汐略感不快,北诀丝毫不觉,道:“传闻桓公子——就是东海斩大蛇那后称帝那位——他亦是音律高人,只不知他同先掌门谁更厉害些。说起来我也从未有幸听闻先掌门抚琴,师兄你可有听过?”

  北诀圆脸浓眉,身量极高,一双酒窝镶在颊边满脸无害,一身腱子肉却又令人不敢造次——若非如此,明汐早将他揪来以武力封口了。都道弟子随师,但这话在北诀处是行不通的,谁又能够想到,这样聒噪话多不受待见的一个人,其亲师竟是个在一到众人面前说话便脸红的怀君?

  又或许是性子相互补,北镜师姐心细如发,雷厉风行。北诀聒噪如鸭,一大一小,怀君长老因此便更不必理会门中事务,更躲在他的剑阁之中潜心武学,自在逍遥。明汐揉了揉太阳穴,道:“先掌门自是冠绝当事,师兄的琴音亦有伯牙之质——你能不能别跳了我们要往东街走!”

  丰城虽小,章家却是自持书香门第,三世为相,先帝亲笔的一个章字煌煌然挂在朱门牌匾上,子孙守了几十年的基业却也败得只剩这座宅院同这个匾了。章府沿东街南北一路铺开,高墙深院尽是脸面,其东园里的一枝梨花却是不经意地探了出来,吹得满城香郁,经久不绝。正是春末夏初,暑气将生未生,佛了一衣的花香熏人欲醉,临衍忽有些犯困。

  不远处的戏台上有人在唱《长离》,曲词太过迤逦多情,临衍不喜,民间却是流传甚广。他曾在聊城听过全本,统不过故国伤别离,兵败如山倒,王侯将相竟相登场一类。这一幕该到了卫国兵临城下,小皇帝颓坐在御案前提笔记下王城中最后时光。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未潮平。还有个小生扮作董王妃,水袖翩然,朝那少年天子盈盈一瞥,愁怨累得要从那双凤目中滴出来。歌者柔腔婉转,倒比聊城初闻时入木三分。他没由来地一愣,回过头,只见巷口掠过一抹清瘦的身影,似是一个姑娘,那背影像极了……他说不清是谁,只依稀瞧见紫衣罗带,裙边绣着繁花绕蝶,如墨的情思里簪了一支凤头簪子,飞凤含珠,珠玉小巧可人。

  ——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他看到那姑娘悠悠回过头,瞧了他一眼。极其好看的一双眼睛,一张脸的左半边被长发遮住,隐隐透出一块暗红色胎记,从眉头蔓延至唇角。临衍心下诧异,不觉可惜,亦不觉惊悚,只有诧异。

  “师兄?”

  他回过神,北诀在他跟前摆了摆手。那姑娘却是不知所踪了,临衍一晃神,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北镜可有告诉我们去哪里汇合?”

  “东街慈恩寺前边的石狮子处,”北诀道:“但她刚又跟我说,她想趁月色往城外去看看埋尸之地,让我们往府衙那头先去,婉仪的尸体停在那边。”

  “好好说话,挤眉弄眼的吓唬谁呢。”明汐往北诀脑门上轻飘飘拍了一掌,一掌落空,北诀却也不敢东张西望了。临衍一皱眉,道:“章家一门三相家风甚严,她一个深闺小姐为何会在密林里被人发现?今日月色甚好,山精鬼魅自行退避,倒是有趣。”

  北诀揉了揉鼻子,心道,师兄你一口一个有趣,我这吓得汗毛都要立起来了。他重重一咳嗽,道:“我方才看到后街上有卖纸钱的,师兄你可需我去买些纸钱元宝?今日是先掌门忌日……”

  “……”

  他这一说,众人倏然沉默。北诀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可怜兮兮又瞥了一眼临衍,嗫喏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

  “知你好意,无妨。”

  明汐眼看就要把北诀瞪出两个窟窿。临衍心下疲惫,捂着额头,扯了一把明汐的袖子,道:“确实,尸骨发现之处无论如何也该去看一看。可章姑娘的尸身还停在府衙里,夜长梦多,不可再等。官府那边我同明汐速去一趟,你先去与北镜会面,遇了她再去一趟城外树林——切记遇事莫冲动,若遇险情传音我同明汐。”

  北诀踏着月色走远,一步三回头,欲言又止。明汐叹了口气,百思不得其解:“就这张不争气的嘴,师兄为何那么惯着他?”

  “有么?”

  每年师父祭典,终年绿意的天枢门都会暮然下起雪。有一年漫天莹白,天地无极,他跪坐在太极殿前的石阶上,恰是北诀现在的年纪。也正是那天,怀君长老从太极殿里走了出来,摸了摸他的头。

  ——“今后若有什么难处,来找我便好。”

  露从今夜寒白,不同于那时候清冷。今夜倒是和风清疏,玉壶高悬。

  县衙坐落在丰城西侧,此时朱门紧闭,夜色里颇具威严。偏门前的石狮子边上飘一张被揉皱了的古黄的符纸,不知和人所为亦不知所做何用。明汐瞧着符纸上笔走龙蛇却不宁所以的朱砂墨迹,挠了挠头,越发恳切地觉得那东西不过几笔鬼画符,并无驱邪避秽之效。凡人避鬼驱邪或是求仙问道总归不是坏事,机缘一事远非人力能为之,但求心安也好。

  天枢门弟子虽潜心修道惩奸除恶,亦不可枉天命为之。由太极殿西侧的山路往上有一方瑶光阁,阁中门厅里挂了个牌匾,匾上大书“无为”二字。又传闻那牌匾后头藏了一截鞭子,由陨星提炼出的精铁石首尾相接镶嵌成十三节,一鞭子抡下去皮开肉绽都还是小事。众弟子私下里将此神物同明长老手中的戒鞭相媲美,并给其取了个摄魂之雅号。虽然在明汐的记忆中,同辈那些斗鸡走狗的淘气弟子抗下云缨长老的戒尺也不过哀嚎半月,而真正领教过那摄魂鞭的——或是被吓怕了,或是被废了修为就此销声匿迹,横竖未见记载。

  临衍敲了敲门,静待不过片刻,一个年长的衙役便从院内迎了出来,他自称姓郑,五十岁上下,驼着背,干瘪瘦弱,一颗紧小的头顶上稀疏露出几根泛白的头发丝。他手提昏暗的灯笼,就着光打量了二人衣饰与腰间挂着的长剑。明汐有些不快,却也不曾点破。

  临衍上前作揖:“劳烦郑老先生带路。”

  “先生二字当不得,叫我老郑就好,这边请。”明汐跟在二人身后,又瞥了一眼那石狮子上粘着的符纸,眼光却不由得扫到了狮子边蜷着的一堆黑影,大约是个斜躺着的人。明汐揉了揉眼,他平日里自认眼力尚可,而这黑乎乎的一团人影仿佛悄无声息凭空出现一般,方才来时仿佛并未瞧见。烛光晦暗,只隐约照见那人衣衫褴褛,头发以麻绳草草系着,绳子一头似乎是坠个小小的八卦坠子。那人抬起头,他的左眼长了个大瘤子,对上他的目光,目露惊慌。

  明汐亦感怪异,张了张口。临衍也看见了那人,一点头,道:“天寒露重,见此事不可不管。”言罢,从怀中掏出钱袋,轻唤了那人几声。明汐百般不愿,将那钱袋单手在那人跟前摇了摇,那人仰着头怔怔瞧着他,目光顺着他拿钱的手掌又扫到了明汐那深紫色暗纹银杏叶的衣领子上,陡然一惊。

  “天枢门?”那人一喊,旋即哆嗦着双腿蹭到门边,紧紧拽了明汐的裤腿,双膝一跪,蓦地叩了个大礼。“少侠莫走,请千万为我主持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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