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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方寸


  齐云观承天地灵气,隐于山林溪涧,一草一木极具清华。其方正大门前悬了个“神威普照”的牌匾,笔走龙蛇,入木三分,其蓬勃之气象与观中清雅倒是相得益彰。观中布局甚是方正,进门处奉了一座老子像,石像积了薄灰,看起来洒扫不勤。主殿空旷,本该供菩萨的地方空空如也,倒是右侧的墙壁上挂了一张长卷,卷中绘的是山川社稷,市井民情,笔触精美飘逸,此技法看着眼熟。

  穿过正殿,后院中一树梧桐还在抽芽。顺拱门而出,再绕过墙边几盆矮松,便可听闻水声叮咚。原来齐云观坐得天独厚,拥一口泉眼,泉边有一个石台,石台上的茶已经凉了。白瓷茶杯旁边摆了个石制棋盘,棋盘上白子气吞山河,黑子被逼得处处退让。山泉水清可见底,没有鱼,但有几缕浮光,几片叶,一抹倒影出的山间翠色与一脉清正。

  “此处没有别人,”陆轻舟道:“坐。”

  临衍一撩衣摆,环顾四周,当真世外清净地。凤承澜见此变故,速速往凤弈处报信去了,还没回来,陆轻舟温言安抚了那一群魅妖,又将其结界巩固了些,此一番胸怀,倒同山石道人如出一辙。

  “此乃生肌之物,外敷,每日三次,伤口别碰水。”陆轻舟往石台上放了一个青瓷罐子,临衍忙站起身欲图道谢,这一动,伤口一被牵扯,疼得他龇牙咧嘴。陆轻舟摆了摆手令他坐,摇了摇头,道:“怎的你小小年纪,行事竟这般古板?”他起身为临衍倒了杯茶,这人以独臂鼓弄一番溪水茶具,动作行云流水,与常人无异。临衍既想帮个手,却又不知如何下手,这一番滚水入茶汤,他对此前辈更是敬佩。眼看临衍又要谢,陆轻舟忙按住他的手臂,道:“心到即可。你这样子,倒同你师父年轻时候判若两人。”

  临衍小心翼翼吹了吹眼前滚滚地茶水,喝了一口,道:“前辈同我师父是……?”何时认得的,我竟没听门中人提过,他一念至此,又觉得此言太过轻狂。陆轻舟浑然不介意,道:“我们是故交。”他自坐下,拈起一枚棋子,对着棋盘若有所思,随口道:“后来我往天枢门去得少,你不记得我也是常理。只是不料将你交给怀君来养,竟养出了这么个小顽固。”他低头失笑,临衍面色一红,道:“晚辈学艺不精,给门中蒙羞。”

  “这哪是修为的事?”陆轻舟抬头看了他一眼。修道之人活得久,临衍不敢妄自揣测其年纪,这丰神俊逸之与风霜的杂糅,若师父在世,必也是这般模样。他一看一出神,陆轻舟温言笑道:“你天赋不错,修为也算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我不担心这个。只是这名门大派有大派的规矩,你自小耳濡目染这么些冠冕堂皇的规矩,我是怕你今后的路不好走。”他盯着临衍,慧眼如炬,临衍只觉自己似是被他看穿了一般,既是羞愧,敬重更甚。

  “说来不怕前辈笑话,前辈所言之事,也正是我日思夜想,夜不能寐之事。求问前辈可有解法?”

  陆轻舟笑而不答。春风料峭,雨过风晴,斜照不曾迎。水流潺潺之声清脆入耳,一条柳枝悬在池边,摇曳不知归处,被水流裹挟着脱身不得。他执一枚白子坐定,道:“既然来了,便陪我下一局再回吧。”言罢,将那枚石制棋子往棋盘中一落。

  临衍轻叹一声,二人只得交锋。

  初时只为试探,棋盘中五六字,各自为政。陆轻舟笑道:“你年纪不大,棋路倒稳,同你师父颇像。”

  “……先师克己复礼,文质彬彬,晚辈心向往之。”临衍又落下一子。

  陆轻舟闻言笑了笑,道:“克己复礼……这都是谁造的谣?”他拿起右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白子一落,从北取道往南,引着临衍的黑子不紧不慢往前走。临衍却偏不上钩,见招拆招,坐稳了山头老神在在。陆轻舟看得有趣,道:“你师父义以为之而后礼,同那些腐儒怎可同日而语。”言谈间,黑子露了破绽,这便被白子压着破了大片江山。

  白子岌岌可危,临衍老神在在。他一子一落,抬起头,道:“敢问前辈,何为义?何又为礼?”

  “小子匡我话。”陆轻舟虽作此言,面上却是开心得紧。他避世而居数十载,许久不曾同人这般畅谈,上一次在这里陪他下棋的人已经仙去,他留下的小徒弟,却是越发有了少年人的担当。他紧咬黑子杀得淋漓快活,毫不担心临衍少年心气,若庄别桥在此,想必也必不会手下留情。临衍也没指着他手下留情,只见黑子虽失了不少疆域,且战且退,却也从容不迫,丝毫不见慌乱,陆轻舟见之,心下更喜。

  这样的孩子何必养在天枢门?陆轻舟道:“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你姑且一听,姑且一笑,当真可就没意思了。”谈笑间,黑子已是勉力支撑。

  闲敲棋子,水边垂柳。临衍一声不吭,弃了中原,取道西域。陆轻舟一挑眉,道:“还不认输?”棋盘上已大片白势,临衍沉吟片刻,落子更为谨慎。他忽地想起怀君长老似是同他提过,道先师生前有一至交好友,此人考过举人,作过知府,后被一纸调令贬到徐州,徐州此地穷乡僻壤远离帝京,此外,宗族势大,盗匪横行。他一留十年,独木难支,最后一怒之下,一人一剑,竟带着十几个衙役将一座山头上的匪寨收了干净。

  此举震惊朝野,尚书欲举其进京,后来却又因个旁的什么事,此事便又被搁置了几年。最后朝廷举青苗法,越来越多的百姓落草为寇,他技出无奈,索性挑子一撂,直奔了凌霄阁而去。那时候凌霄阁还是众仙门之首,他以不惑之年同二十几岁的年轻弟子同吃同住,最后因缘巧合,获掌门慕容凡的赏识,被他收入门下。

  若非他在昆仑虚的乘黄之乱中失了一条手臂,而凌霄阁自此名声一落千丈,为众仙家所不齿,否则只怕现在的凌霄阁掌门当是眼前这号人。临衍一念至此,落子更慎,对他的敬佩之情也更甚。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当真大丈夫。

  怪不得他同先师志趣相投,临衍忽而抬头,道:“敢问前辈,先师……是怎样的人?”此一问,陆轻舟落子之手一顿,一挑眉。

  早知这孩子必心有郁结,陆轻舟想,怀君醉心武学,明素青醉心掌门之位,这孩子一路跌跌撞撞,自行摸索,对这江湖人事是磨出了些许心得,却也尚是初生牛犊,稚嫩得很。这般的一块玲珑璞玉,为何就不是自己的传人呢?他摇了摇头,道:“你觉得呢?”

  “……晚辈不知。”

  陆轻舟收了子。大局已定,临衍惨败,他却不以为意,请示陆轻舟再来一局。此局却是有趣了,陆轻舟一点头,黑子先行。

  “我看过以君子之名行党同伐异之实的人,以圣人教诲用来迫害同侪的人,你猜若圣人在世,见此形貌,会不会扼腕而叹?”

  此一问有趣,临衍想。若先师在世,他又会怎么答?

  白子左右突袭,逐渐占了上风。临衍落一子,道:“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晚辈以为,即便世间再是流浊,若能有一人是醒着的,那这个人,也该执火炬。”他言辞恳切,神色泰然,陆轻舟闻之,一笑,反问道:“何为仁义礼智,善又是何物?”白子一路直捣黄龙,黑子且战且退,从容不迫。陆轻舟落了一子,又问道:“你既有半身妖血,非妖非人,又如何为自己谋个善果?”

  临衍一听,指尖一滞。

  片刻后,他果断弃了中原,剑走偏锋,取道南边空地。他道:“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天色微沉,他这一式虚枪,晃得陆轻舟连连喟叹。当真英雄出少年,他想,若你师父在世,见了你,怕不知该有多高兴。

  黑子占据南侧要赛后陡然杀了个回马枪,陆轻舟措手不及,被他取了大片江山。自此,黑势便如游龙一般,将白子片片蚕食。陆轻舟且战且唏嘘,再战之时,却已露了颓势。黑子乘胜追击,毫不留情,待大局已定,陆轻舟惜败之际,临衍一丢棋子,恭恭敬敬朝陆轻舟一拜,道:“多谢前辈指点,是晚辈心胸太窄,因一夕之事而困于方寸之间,实在惭愧。”陆轻舟忙将他一扶,道:“你师父平生最恨这些繁文缛节,你在我处,自可不必这般客套。”

  他想了想,又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是为君子。你这玲珑之局,在心不在行,更不在血脉。”他说完,抬头看天,只见天色不知何时竟已暗了下来。棋盘上黑白交错,水流潺湲往东,临衍想,乐山在水,古人诚不欺我。

  “前辈,晚辈还有一事,不知是否当问。”

  你问都问了,怎的还兴这套?陆轻舟一颔首,临衍忙道:“我这妖血之事,您竟似毫不诧异,是早已经知道了么?”

  孺子可教,陆轻舟引临衍穿过拱门,二人回到后院之中。院中梧桐隐约抽了些翠色,想必春风一到,便是一派郁郁葱葱之颜色。他径自开了一扇门,招临衍跟过去,临衍不明所以,只见陆轻舟往书桌前一站,拿起笔,飞快地写了几句。

  “不但我知道。你师父,你怀君长老,你师娘都知道。”他道。

  此一句,着实令临衍瞠目结舌。“那……”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陆轻舟见之,一笑,将桌上的纸拿起来,吹干,又随手折了两折。“你师父将你收入门中之时便已经料到会有这番局面,他做了些准备,此你不必担心。倒是你这忽然就被激出了妖血,想必是经历过生死之劫。我刚给怀君写了一封信,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一时急不得。”

  临衍木然点了点头,只见那纸鹤扑腾了两下,由木门而出,霎时不见了踪影。

  “天色已晚,我送你下山。”陆轻舟随手取了剑,此剑剑身较寻常宝剑更窄,临衍似是在何处见过,一时记不起来。二人刚行到门口,却听一声清甜的女子之声远远一喊,道:“敢问灵犀道人可在观中?”陆轻舟神色一凛,道了声“不好”,忙将临衍往墙角处一带。临衍不明所以,尚自怔忪,那女生又道:“凌霄阁薛湛,特来拜访灵犀道人。”

  凌霄阁?临衍这才回了神,心道,凌霄阁还有人?

  陆轻舟左右为难,这么个大活人,藏又藏不住,又不能让他长出翅膀飞出去。转眼间一个杏眼桃腮,梨涡浅浅的黄衣姑娘已走到了观中大殿里。跟在她后头的人穿着一身厚厚斗篷,貂皮领子,他的脸埋在领子中,看不清形貌。虽说天气尚寒,然而此小寒山地处南方,也不至于给冷成这样。临衍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被陆轻舟拉回书房,他诧异道:“若是前辈不方便,晚辈可以……”

  “嘘声。”陆轻舟左看右看,技出无奈,自多宝阁上取下了一枚小小的日晷。此日晷精雕细琢,甚是古朴可人。他右手捏诀,口头默念,低呵了一声“开”,下一刻,临衍被他一扯,只觉天旋地转,自己头晕目眩,仿佛被一块巨石碾压过了胸口,又如同自己强行挤进了一道窄门,五脏六腑皆是不适。周遭忽然热了起来,他茫茫然睁开眼,只见方才小寒山上的青山秀水此刻却都成了阴沉沉的乌云。

  而他正站在一处废墟之中,此处刚下了一场雨,天气本就燥热,不远处的屋顶上还燃着一簇火。

  “你妖气太重,先在此间避一避。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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