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无常(上)
陆轻舟左右四顾,见左右两个侍卫皆一脸端肃,目不斜视,心下长叹了一口气。
他此时正坐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之中,马车里的两个人都颇有道法底子,而他早些时候被薛湛一顿折磨,此时又被十六跟银针封了功力,除了盘腿坐在车中乖乖让人带走外别无所能。他的脖子与右手手腕上皆被套了铁锁链,锁链上还贴有咒符,此一布局如临大敌,盖因薛湛尤其交代,陆轻舟其人贼得很,押送过程中万望小心。
陆轻舟轻声一咳,道:“我们这是往何处去?”
两个侍卫一胖一瘦,目不斜视,懒得理他,他便又道:“这重阳的菊花还没开尽,我们就要往北边去了?”
其中有一瘦侍卫被他烦得心生怨愤,低斥了一声“老实点”。越是如此,陆轻舟仿佛越发来劲,又问道:“京师的天色可还好?我听闻去年雪甚大,今年可需尤其准备秋衣?”
那呵斥他的侍卫没有法子,狠狠瞪了他几眼。
也正是他瞪的这一眼,他陡然见得陆轻舟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口子。
说是口子倒不尽然,这细密的一个伤口不曾见血,竟仿佛如人皮面具被人划开了一般。
侍卫不敢大意,忙凑上去看,也正是这凑上去的功夫,马车狠狠一停,陆轻舟脸上的皮仿佛剥落了下来,一层薄如蝉翼的人皮直往下掉。
侍卫大惊失色,呆若木鸡,却见陆轻舟那剥落之后的脸皮逐渐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无辜而茫然,一脸惊慌的年轻的圆脸。长刀一闪,侍卫将刀架在“陆轻舟”的脖子上大呵道:“你是何人!?”
“陆轻舟”道:“我怎的在这?为何要用铁链锁着我?”
侍卫左右四顾,原来那被铁锁链重重锁着的人忽而变作了胖侍卫的样子!而他跟前冷笑着的胖侍卫倏然化作了陆轻舟,瘦侍卫瞠目而视,胆战心惊,将长刀往他跟前的陆轻舟脖子上划。
血溅三尺,喷得人一脸温热。“陆轻舟”的脖子上开了一条淋漓的豁口,铁锁链重重捆缚下的胖侍卫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待那人的鲜血顺车厢内壁往下淌的时候,瘦侍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中幻术,方才一刀砍下去,竟误杀了同僚!
胖侍卫倒在血泊之中,重重铁索之中的陆轻舟眨了眨眼,右手运其掌风便朝瘦侍卫身上劈去!铁索上咒符嗡鸣之声四起,陆轻舟的右臂被铁索牵制,其十成功力好容易攒了一成,便是这一成,也足够将他跟前的侍卫就地格杀!
两个侍卫均倒在了车厢里静默无声,陆轻舟拼着最后一丝残力默念心诀,铁链哗哗作响,符咒之嗡鸣声在长夜之中亦催人耳膜。
马车这才真正停了下来,赶车之人觉出车厢有变,撩起车帘往里看,只见车厢里一左一右躺了两个人,而那被铁锁链困住的人,竟是与他一同押送囚犯的同僚之一。
“人呢?”他忙道。
“跑了。”
陆轻舟故技重施,趁赶车人松了他的禁咒之际送了他胸前一掌。
他闭着眼睛缓了许久,其人面色惨白,汗透重衣,方才运气强行冲开十六跟银针的禁制只怕一时伤了筋脉。
薛湛虽同他有同门之谊,千算万算却依然不曾料到他竟偷习了妖族幻术,待他捂着胸口踱出马车外头的时候,明月如水,树影幢幢,琼海山庄距他不过半柱香的脚程。
也便是这半柱香的距离,已足够他听得山庄里传来的刀兵之声与隐隐火光。
火光铺得长夜薄红胜血,陆轻舟搜了侍卫的长剑经一密林而去,一路树影幢幢,明月挂枝头,甚是清雅。
琼海山庄里的屠杀才刚开始。
一场请君入瓮,君已身在局中不得动弹。
一群吵吵嚷嚷的仙友还没就“圣物之事”争个明白,却见大门一开,一队身着宝蓝色衣衫的锦衣卫浩浩荡荡将山庄一围,其人皆手持长棍,连排肃穆,为首一人一袭雪色衣衫,长身玉立,金冠束发,容貌清俊,浑身谪仙气度。
此人名唤秦泽,曾是一仙门修道者。当朝参知政事颜飞——或者说神界旧人季蘅,背着个手,慢条斯理跟在他的后头一步三回头。
他得见来路上的疏林月色,忽而有片刻恍惚。待一群人列队完,秦泽朝季蘅一躬身,道:“直取或是……?”
“除恶务尽。”季蘅淡淡道。
此一句便引起了一场屠杀。
琼海山庄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万顷九华之艳,而此九华之艳致与殷红的一地血色相比,还是逊色了几分。众仙友还没从一场倾扎的乱局中回过味便听侍卫高声道:“天师余党何在!”
火光烛天,金黄色花海被付之一炬,与之一同被卷入烈火的还有廊腰缦回与凤阁龙楼。玉树琼枝皆化作了火种,众仙家的熙熙攘攘也都化作了惨叫撕喊之声。
剑光与法器汇聚成的气海在空气中流转,气海成波,翻涌不觉,气海之中有人呕血身亡,也有人拖着残躯试图逃之夭夭。一口巨大的洪钟在天空中缓缓张开,此为天师至宝,曾隶属七泽道人。洪钟轰鸣,灵力流转,有修为不济者闻此钟声,眼角渗出血。
运洪钟之人正是秦泽。只见他眉目疏冷,双手朝天虚托着,古铜巨钟在琼海山庄上空嗡鸣,巨钟之下是宝蓝色衣衫的修道者翻涌的气海。
一个敲山震虎的开局,他们有备而来,自不比宴上酒足饭饱的一群仙家客。季蘅踏着一地残落的菊花与粘腻的鲜血一步步往前走,此时已过午夜,喊杀声不绝于耳,两侧假山如堆琼,不远处小沧浪池的清水被微风吹皱,又旋即被鲜血所浸染,早失了风雅。
“在场有仙家高位长老,我们当真……?”
“我说了,除恶务尽。”季蘅道。
清风送爽,风中血腥之味挥之不去。故国之秋色甚浓,浓得连一地断壁残躯都仿佛被深秋所吞了进去。
季蘅想起那时带人将天师满门屠尽的情形,也是这般奔涌翻腾的血色和月明,他仿佛总喜欢在月明之夜行屠戮之举,仿佛此举风雅,又仿佛此举方能显得天家酷烈。他早脱离天家息怒多时,竟不知为何又一念想到了更为深远的,远在九重天之上的天家之无情与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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