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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缺月挂疏桐


  临衍在雨后的潮湿空气里一边捏诀飞奔,一边回想着晨间自己收到的三封信。

  第一封是由客栈小厮笑眯眯地呈到他手心里的,桃花笺上撒了金粉,附着浮香,甜而不腻,如胭脂化开在水中艳丽地浮沉一般。纸上写了两句诗:

  银汉初移漏欲残,步虚人倚玉阑干。仙衣染得天边碧,乞与人间向晓看。

  瘦金体龙飞凤舞端显风流,落款三个字:林墨白。词工清丽,倒显得随纸张煽起来的淡淡妖气连同腥臊之味不那么显眼了。临衍问此物何来,小厮道一位落魄道人清早交与他的,其余之事,他也便不清楚了。

  第二封信是北镜的纸鹤。那是明汐正依在床边仔细探寻这信纸来路,纸鹤凝着白光悠悠飘到了窗台上,他展开信纸,北镜的笔记倒有着男子般的刚毅:“章二小姐月初刚被穆家退亲,具体事宜待我回来再细细商讨。”

  第三封信却是接近晌午才姗姗来迟。一场大雨刚过,莹白的纸鹤再一次栖在了客栈的窗台上。鹤是北诀凝的,纸上只有两个字:救命。临衍阅罢大惊,拽了明汐就往章家赶,而那情急之中忘了关牢的二楼木窗,幽幽地透了一丝风。

  北诀八尺男儿,自知此话份量,想来是真遇了险;北镜风风火火,行事却也稳妥,想来也在前往支援的路上。临衍心下少安,脚程愈快,循纸鹤方向溯过了闹市,长街往西是连排的酒肆茶庄,再往前,人烟稍疏,一方碧湖正莹洁地躺在如洗的碧空下,湖不大,倒影着水边垂柳越发窈窕。纸鹤在这里便停住了,前方不远恰是章家后院,漆得白洁如玉的高墙将两方世界两相隔绝,墙外是青山绿水一数麻雀吱吱地叫,墙内悄然无声,连狗吠都不闻一声。

  临衍举目四顾,暮色渐合,云间霞光胜血,柳树梢头的一窝麻雀叫得更欢了。

  咚地一声,一枚石子落了湖。枝头麻雀被陡然惊起而起,扑腾着翅膀飞过檐头,小巧地停在深灰色瓦当上茫然四顾。又一方石子落了湖,一时间仿佛百鸟都被春色点燃,此起彼伏竞相长鸣。临衍暗暗握紧剑柄,明汐亦如临大敌,扶着垂柳敲了半天,悄声道:“为何感觉到隐隐有股……妖气?”

  鸟叫声又渐次地停了,临衍凝神屏息细细探去,霞光艳致,和风惠爽,被雨水洗过的满目山水愈发透亮。临衍皱了皱眉头,却见那麻雀扑腾着翅膀又往前挪了挪,挪到深黑色瓦当覆盖不到的地方时,张开翅膀扑了扑,往章家后院的地方探头探脑犹疑不决。

  “师兄……?”明汐见临衍往袖中掏了掏,本以为他要掏个符查探一番,未料到平日里正经八百不动如山的师兄却是默然从袖中滑出了一个弹弓和一枚小石子,不动声色地瞄准了小麻雀。麻雀受了惊,愤而腾空,临走也不忘冲两人浇了一坨鸟屎。明汐一时震慑,竟分不清是为大师兄率性打鸟或是他竟在暗器囊里藏了一个打鸟神器——又或是那神器暗暗眼熟,隐隐来自于他上月时在杂物间里看到的、本属于北诀用以斗鸡走狗上房掏鸟蛋的那一个,一念至此,明汐更为恐慌。

  “嘘,静声。”

  落在湖水中的晚霞更为艳致,垂柳聘婷,窈窈惹人心燥。

  一阵和风吹尽,风中隐约带了几分腥臊味儿。明汐暗暗握拳,柳叶被吹落到了水中,一抹银白色身影一闪,倏地一声,那石子落空;又一枚石子凝了禁制之法朝墙头弹去,那倒霉狐狸反应机敏,一跃丈高,石子于是便擦着他的后腿往章宅中一往无前地射了进去。

  “追!”倒霉狐狸未想到还有黄雀在后,一时没了主意,贴着墙角一路东奔西躲,墙边花坛里的矮植硬生生将它的白毛褥了不少,想来该是十分屈辱。明汐亦是屈辱,狐狸太贼而他身形太大,在花坛中逮狐狸这种事实在非其所长。眼见那狐狸后腿一蹬往那白墙青瓦上一跳,临衍的禁制之符旋即而至,明汐眼疾手快,剑都不拔地往墙头一削,瓦砾被剑气掀翻,电光火石,惊天动地地一声尖叫将指头麻雀惊得四散惊飞。

  “你们在干嘛?!”

  临衍亦被这声惊叫吓得抖了抖。那狐狸眼见形势逆转霎时撒开腿飞奔而去,明汐一招风雨如晦紧随而上,削下了一小撮片皮毛,柔滑白顺地散在风里,落在花坛中不见踪迹。他愤愤转过身,身后不竟知何时站了一个鹅黄色衣衫的少女,只见她手捂香唇,满面惊恐,发髻中的一对金铃便也跟着颠颠地晃。

  “你们蹲在别人墙角……杀生?!”

  电光火石不容有失。临衍捏了一道诀,那狐狸亦有所感应般回过头。法诀如惊雷劈向白毛畜生,雪白色皮毛的狐狸似是诧异又如同被激怒一般,长啸一声,掉头就跑。由章家高墙头到李家高墙头,越过青砖黛瓦与如荫垂柳,不得不承认修仙之人再是眼疾手快,亦赶不上白毛畜生的闪转腾。

  “你是谁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我背后啊啊啊啊!”而事实证明,同修君子道,明汐的修为还是太薄了一些。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君子修身,正心,诚其意,不可枉动气。姑娘手捂双唇柳眉倒竖,明汐亦是目瞪口呆,两人相顾无言,光风霁月的二位少侠此时却颇被反衬得有些猥琐,场面十分诡异。临衍咳了一声,叹了口气道:“姑娘误会,我二人方才在此见了一只白毛狐狸化的妖,行迹可疑得紧,这蹲墙角之事实属无奈。你没受伤吧?”

  那姑娘捂着嘴,眨了眨眼。

  “——师兄!我在这里!”临衍回过头,北镜扶着北诀一瘸一拐地穿过一条小巷,艰难万分地朝两人的位置挪。他看了那姑娘一眼,明汐忙迎了上去,只见北诀发冠将垂不垂,一身利落衣衫沾了土,泥水附在脚踝和小腿上已然凝结成块。人倒观之无碍,除了眉骨处擦破些皮,一双眼睛尚是跳跃,跳跃中闪烁着些许羞愧。

  “怎么了这是,可有伤着哪?”明汐忙迎了上去,一边问,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腿上的泥。

  北诀闻言挠了挠头,北镜见之气急,结结实实一脚踹在了他的小腿上:“听他胡说八道,多大个人了这么点事都经不住。统不共追一只落跑狐狸也能把自己搞成这样,莫说你十七岁,七岁我都信!”

  北镜不算顶好看的,鼻头太圆,嘴略小,下巴又不够削瘦;然而她笑起来却有春光初绽之惊艳,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唇牵扯开的弧度刚刚好,让人不由心生喜悦。但她不常笑,生气起来却是寒霜欺雪,如果再恰好手握戒尺,怕是活生生把人剥开一层皮都面不改色的主。明汐怕他,却不如北诀那样老鼠见猫般地如履薄冰;诸如此时,他挠着头,讨好似地哂笑着,魁梧的身躯叠上这张娃娃脸更像一只刻意的大白老鼠:“师姐哪里的话,若不是那狐狸半路召了飞尘,肯定给我逮到了。”眼见着北镜抬起剑柄又要打,他忙道:“师姐我错了,我心性不定,做事不稳,我合该受罚。”

  “没事就好。”临衍点点头,侧过身,却见那黄衫少女还立在原地,欲言又止。

  “这位是?”北镜问,又反手一把拍上了北诀的脑门:“眼睛都直了,看看看,还不过来行礼。”

  北诀面露苦色,讷讷低了头,却又偷偷瞥了一眼霞光里的姑娘:面如白瓷,眼睛虽小但有神,头顶上缀的两个铃铛从未在门中见过,煞是有趣。姑娘向众人行了个礼:“方才误会,还请少侠莫怪,我刚从后门出来,吓了一跳。”说话间那铃铛叮叮地直晃,北诀挪不开眼,明汐见状怀抱着双臂哼了一声:“你这是摔泥地了吗?”

  “雨天路滑,一个不慎,不劳师兄挂心。”北诀言罢又瞥了一眼北镜,末了才小心翼翼道:“姑娘安好。”不等人回话又对临衍道:“师兄我错了,您千万别生气。”

  临衍虚一点头,问彩云道:“姑娘晓得那狐狸?”

  “我……不晓得我晓不晓得。”话方出口,她有觉出不对,便朝众人行了个礼,道:“我平日里给章家送些女工时曾见过小姐几面,小姐面和心善,待我同二丫都好。那狐狸是我在二小姐那处绣花时看到的,当时只觉稀罕,二丫却仿佛同他熟识,还喂他东西。”

  北诀同临衍默然对视,罢了又问:“方才下雨,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哎,我也不知道来做什么。”她低头道:“二小姐出事,本不该由我这下人多心,可她那么好的一个人,外面又将她讲得那样不堪,我实在气不过……就,想着来看看,顺道瞧瞧大丫。”

  “那你可知大丫她……”北诀心直口快,被北镜狠踹了一脚,忙又改口道:“那你可知大丫在做什么?”

  彩云茫然地朝他眨了眨眼。姑娘茫然时就喜欢眨眼,北诀心想,她的眼睛真好看。

  “章家多事之秋,我们毕竟是外人,也不敢置喙。姑娘若还知道旁的事情,不妨我们找个茶楼,你说与我们听?”北镜对姑娘时的态度与平日判若两人,这让北诀颇有些妒忌,也有些欣喜。彩云瞧那朱门高墙巍峨而壮丽,紧闭的大门带来无声的压迫,仿佛永远都不会给她这样的人打开,便摇了摇头,道:“不了不了,我今日偷跑出来爹爹还未发现。我……我就一次性同你们说吧,瞧你们同那些人应该是不同的。”

  北诀没有问也知道“那些人”指的是谁。彩云又道:“你们莫要打断,也不要告诉其他人。其实穆公子出了名的坏,一天到晚在不三不四的地方不着家,二丫同我都不喜欢。那时候听闻他同二小姐定了亲,我们都气不过,二丫胆子大,还想着要去吓唬吓唬那公子。我想着她也就随口一说,并不当真。”

  “后来呢?”

  “后来那天,就是二小姐出事的前两天,二丫同我借了一套衣服说是有急用,又不让我问——好奇怪,她又不是没衣服——我就给她了,也没多问。再后来便听说……”彩云低头道:“再再后来,章家办法事,我才去找大丫把工钱结了,也想着顺着祭奠一下小姐,结果看她日夜憔悴,以泪洗面,我也便不敢常去烦她。这事悬在我心头好久啦,我都不知道找谁说去。”她越越急,越说越悲,北镜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我们不是坏人。二小姐出事,那二丫呢?”

  彩云摇头:“不知道,我听大丫说她弄丢了小姐,自己跑了,可这我是万万不信的。”罢了又问北诀道:“你们可有她的消息?”北镜决定瞒下章家后院大丫落水一事,摇头道:“我也不清楚。那日她借了你的衣服,然后呢?”

  “不知道,”彩云道:“后来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啦。”

  临衍问道:“你最后见二小姐是在何处?”

  “二小姐我不常见,平日说话多些的还是二丫她们。上一次她在……”彩云彩云挠了挠头,道:“好像不对,我……我记不起来了……好像是给她送衣服……”眼瞧着她可怜兮兮,将将又像是要哭出来,北镜也有些慌,忙道:“好了好了我们不说了,我这就送你回去,你住在哪里?”

  “我自己回去。”彩云揉了揉眼睛道:“我跟你们讲的事情你们可千万不要对其他人讲,爹爹不让我讲。”

  “不会讲不会讲,”北镜朝几位少侠使了个眼色,北诀点了点头,道:“我和师姐还是先送你回去吧,天色不早,你一个姑娘家,切莫遇到什么事。”彩云怯生生地应了,莫了又抓了北镜的手,道:“姐姐你真好。”她破涕为笑,眼底莹亮如星,北诀心下一动,北镜心下发毛。

  她伸出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只见彩云那纤纤白玉手长指一长,指尖一点莹白顷刻红光暴涨,掌心向上一翻,顺着北镜的手臂将她往身前一带!

  “师姐!”

  “当心!”临衍长剑出鞘,见光如雪却始终慢了一步。北镜只觉臂上一麻,左手的法诀尚未凝成,心下就已气血翻涌隐隐作呕。

  ——好强的煞气!

  “彩云”笑意盈盈,眼底莹亮如星辰,手上拿着的短刀亦流光如碧水。吹毛之刃正格在她的颈边,柔白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小姐姐好温柔好漂亮,切莫乱动,伤到多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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