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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幽篁岭


  交代乃事后事,逃犯是当下事,追还是要追的。几人循迹飞奔追去,不觉已是沉夜如水,月朗星稀。慈安寺四周围栽了整整一片的竹林,玉竹由风篁岭一路蔓延北上,直至曲江峡边戛然而止。飞鹤亭便坐落于曲江峡瀑布边,相传为山水大师赵春晁督建,刚建成的时候一道天雷劈了亭子一角。有好事者曰此为大凶之兆,或象征天下大乱,此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天子耳朵中。然天子毕竟是天子,被雷劈了半个亭子这种事虽不多见亦不是没有听闻,于是,本来鸟不拉屎的一个破亭子被这么一传,竟引来了文人墨客竞相瞻仰。

  天子轻飘飘降了个督工不严之罪,赵春晁被贬谪到了一个更为穷乡僻壤的鸟不拉屎地。当时的慈安寺住持见之不忍,便卓人将飞鹤亭边的竹子清理了一番,至此,这地方便成了丰城名景之一。要说飞鹤亭的景观确实是好,曲江峡瀑布如天瓢倒海,雷霆怒吼,石堑劈开薄雾,花映新林岸。而距亭子边五丈有余的风篁林,苍翠深幽,莹莹如玉,一眼望不到边。

  然而或清致或深幽,或苍翠或萋萋那都是指的白天。到了夜晚,光线在竹林深处越发昏暗,从竹影见漏下的月光在地上凑成斑驳图景,偶有鸦啼声如泣如诉,刺在人耳膜上平添诡异。明汐怕黑怕鬼,怕高怕水,遇了此种情形,自然也是怕的。他远远瞥了师兄一眼,后者目不斜视,连朝华这看起来颇不靠谱的都专心赶路,目不斜视,心下更为萋然了些。

  “哎,别动!”朝华这一喊,他惊得跳了跳。“你头顶有只蜘蛛。”

  至此,明汐对朝华就怨之多于敬之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能不能别老想这些有的没的。”北镜对朝华与三人同行一事实是不爽,然此人虽不甚靠谱,好在法术了得;然而明汐这羊质虎皮的还颠颠地跟来,劝其回去与门中接应的弟子会和而又不去,最后还得北诀乖乖回了,一念至此,她更是烦躁。夜闯深山老林有什么好跟的,此行本就危险,邀功不成还莫名受个伤,回去怎么向明素青长老交代?

  想到受伤,她便又朝朝华处看了一眼。凤弈那一剑险些要了命,临衍被朝华带回来的时候却活蹦乱跳,这姑娘若非扁鹊再世,那就是手段非常。她所图为何?北镜一念不集中,脚下一滑,明汐忙扯了她一把。再等她站稳的时候,脖子上却被横生出来的竹叶子滑了一道血痕。

  “哎你受伤了!”北镜反手摸了一把颈间,酥麻麻地有些疼。受伤便受伤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她皱眉看着朝华,后者以手指蹭了一点她的血迹,凑在鼻尖上闻了闻,伸出舌头,舔了一口,道:“没有毒,还好。”

  “……”

  北镜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临衍听了二人动静亦停下脚步:“怎么了?”

  ——你带来的这个姑娘是个蝙蝠精。北镜此念头一闪,却又隐隐为自己感到羞愧。君子磊落,怎可一来就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家?

  朝华不知她心头念起,皱着眉头搓了搓手指,道:“好奇怪。怎么这般安静?”她话音未落,明汐扯了扯临衍的袖子,道:“师兄,你看!”四人回过头,玉竹幽篁,风摇月影,莫说妖怪的影子,就是来时路都没有了。

  临衍忙凝了个诀往他最近的竹子上一拍。咒法的白光倏忽撞上了冷硬的竹干,摇了摇,又弹了回来。四人震惊,临衍沉声道了句:“不好。”只见竹影当风,方才尚有几分舒朗的玉竹渐势相合,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吞天彻低般向四人推来。

  “师兄你启动了什么阵法啊啊啊!”

  北镜不顾明汐尖叫,指尖如风朝篁竹削去,坚挺的躯干应声断裂。明汐愤愤拔了剑,朝华亦从袖中滑出一把短剑,剑不过寸余,剑身上刻着的铭文有些眼熟。明汐左思右想,硬是想不出在何处得见此物,而不等他整理明白,那密密匝匝的竹子便要将几人挤成肉酱了。谁能想到,以临衍这一手风声鹤唳的精绝,竟是用来野外劈竹子?

  剑芒如水,沉夜不见星,然剑光再快,到底禁不住竹子如山峦叠嶂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止无休。临衍一想这风篁林的自山丘下蔓延而上的规模,心下发毛,冲北镜喊道:“可有破阵之法?”

  北镜摇头,早被这铺天盖地的竹子搅得满头大汗。临衍心一横,道一声“你们坚持一下”,凝了个疾行之咒,便顺着一方蔚然高耸的竹干,手脚并用地攀了上去。师兄何时学会的爬树之技?明汐惊觉,既有此神技,为何门中众人斗鸡走狗掏鸟蛋的时候他从不参与?

  幽竹成片成片地没顶压来,几人苦苦支撑,纵剑芒够快,却也被逼仄到了无可转圜之处。北镜顺势拉了朝华一把,剑风犀利,吹毛断发,削断了一方玉竹,心想,总不能让这容颜如画的小脸就被竹叶子毁了容。

  朝华投以感激一眼,后者哼了一声,靠着她的背,假装没看见。

  临衍一侧,越往上爬,竹竿越细,越是得见明月高悬。他脚下一个用力,竹子终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孑孑晃动,而他凝目四顾,自层峦叠嶂般的竹子阵中远远瞧见一处空地。空地周边无竹无影,似是有什么东西插在土里,他来不及细想,脚踝着竹子尖,攀过另一支玉竹,如野猿般穿梭于树梢一般,手脚并用地腾挪到那处空地边。还好明汐不曾看见,他想,自己此番形象,甚是不君子。

  “师兄你好了没有我们要被压死了啊啊啊!”

  临衍飞身落地,只见空地中心是一把玉置的折扇,扇柄上贴了一张符,上以鲜血作书,写着不知名的文字。

  他以长剑聚力,往空地上一插。刹时狂风呼啸,土地上龟裂之纹路四散蜿蜒,脚下土地以扇子为圆心,逐渐塌陷处一个坑。那扇子承受不住长剑之力,瓮声一响,“啪”的一声,碎做几段。当此时,土地已然塌陷得不成样子,临衍忙往旁边一滚,松软的土壤簌簌带着他往下落。他自怀中摸出一段绳,以绳子的一头飞缠住最粗的一枚竹干,他攀着绳子飞快往前收。最终,待脚下泥土塌陷成一个巨坑的时候,他恰好扯着绳,将自己平平安安地……吊在了坑的边沿。

  还好这缚仙索够牢,临衍想,不然掉下这深不见底的洞,说不准再爬上来的时候就世殊时异,百年过去了。

  月影透过林子梢头,姗姗来迟地落了下来。那如层层叠叠的竹林阵亦停了下来,临衍长舒了一口气,朝天喊道:“喂,过来拉人。”实在太过不君子,他想,若此时自己不是被吊在坑里惨兮兮地晃,而是白衣翩然,于层层玉林里长身玉立,蓦然回首,那该多好。

  而待众人将他七手八脚地拉上来时,他想,果真君子不好当。

  北镜见其灰头土脸,玉冠歪斜,雪白道袍上尽是土,实是见之不忍。明汐好心给他递了个帕子,朝华好整以暇地怀抱双臂,站在旁边,看着他似笑非笑。

  ——怎感觉又被调戏了?临衍想。为何只要此人在的地方,自己总显得这般倒霉?

  那被山魈挠过的地方沁出些许血,还有些细细地疼。朝华见状,也自顾自掏出一方帕子,走上前。他以为朝华要给他擦拭手臂上的伤,谁料此姑娘心安理得地抬了他的下颚,右手拿着帕子,往他嘴角边轻轻擦过:“别动,没擦干净。”明汐被她此行举得呆若木鸡,北镜亦震惊,朝华视而不见,收了帕子,逍遥而去。

  ——果真是被调戏了,临衍想,早该料到。然而天枢门的首座弟子,纵被调戏,自也是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他于是抖了抖衣角,强作镇定地站起身,又拍了拍肩膀上根本本不存在的泥土,道:“都没受伤吧?”

  明汐咽了口口水,北镜忙道:“不曾不曾。师兄是怎的看穿了这竹林阵眼所在?”

  她其实并不想知其阵眼所在,北镜看着朝华自顾自整理衣衫,忽对此人的厌恶多了几分复杂情味。大师兄此人在门中如罗刹般的存在,不苟言笑,一本正经,讷于言,敏于行,众弟子见之无不恭敬礼让。而此番能将他搞得浑然不自在,浑身僵直,如芒在背如坐针毡还强装镇定的,也就只有此人了。

  “……所以说,你们平日要多看书,多向前辈讨教经验。”

  “……师兄说得是。”

  朝华指着不远处一方亮光,回过头,道:“咦?在此深山老林里,还有人点了火,专门等我们过去?”

  北镜站起身,看着不远处的微光,抬头看了看天,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此时忽然心领神会了一个词:不忍直视。明汐也拍了拍袖子站起身,道:“看样子倒像一个山洞,有人在洞里点了火。我们……就这样大咧咧地过去,不用知会其他人么?”

  这荒郊野岭还能知会谁?北镜瞪了他一眼,回过头:“师兄觉得呢?”

  “去是自然得去的,”他往那深坑底下看了一眼,道:“就不知这竹林阵是不是那帮人请君入瓮的‘翁’了,还挺有趣。”

  有趣个鬼。明汐深吸一口气,也学着临衍的样子,小心翼翼往那方洞里看了一眼:“果然好深,下面那个白的是什么?”

  “看起来像是蛋壳?什么东西的蛋有这么大?”北镜刚说完,只听深幽幽的坑里传来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四人惊退,更多的泥土落了下去,沙土地地面龟裂出越来越多的深沟,开几人忙扶着就近的竹子且退且小心,渐渐地,由方才塌陷下去的坑里,扬起一条有佛院中老槐树那么粗的巨型蛇尾巴。

  地下的大蛇正在试图破土而出,土地还在寸寸龟裂,寸寸塌陷。蛇头还没有露出来,蛇尾自大坑里一闪即逝,明汐一晃眼,只见其鳞片莹白,透着些许青光,在月色中一闪即逝,仿佛幻觉。他感到腿有些软:“方才,方才那是啥?”

  朝华朝前迈了一步,手腕一抖,那方砍竹子的短剑便被她握在了手心里。剑刃凝出霜雪的寒气,她衣带翻飞,一身黑袍猎猎作响,在月色竹影中飘然欲归。

  “你们先去追山魈。此等妖物,断非你们能敌。”她的脸被月影分作两端,半张秀色,半张晦暗,如索命的孤鬼,又如九天神魔,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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