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星河明淡(上)
临衍跟着洛云川走到了一条长河里。
他本以为鬼蜮的入口该树在深山密林之中,或以一个结界撑在不起眼的市井之中,但他万万不曾想到,鬼蜮的入口就树在酆都的护城河里。此夜无月无星,河面上浮光跃金,波光粼粼,洛云川提着一盏幽蓝色的灯,向他伸出手。洛云川的手上系了一圈红绳,临衍心感怪异,犹豫片刻,艰难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指。
他二人一步步走到河底的时候,临衍这才感觉到了冷。不是冬日的刺骨严寒,亦没有春水浸入皮肤的战栗感,那是一种由喉头往五脏,再从五脏六腑蔓延而上的、挤压式的、沉闷如死冷意。他压着喉咙咳了两声,洛云川回过头,好整以暇,神情戏谑,仿佛在说“我昔年也如你一般”。水流不曾呛入他的喉咙,他只感觉到一股又一股的压迫与孤寒,待二人踏上河床,水流漫过口鼻与头发丝,洛云川将手上的灯一振,幽蓝的烛火仿佛点燃了护城河的河水。
河水中忽而腾起了绵柔的一缕光。洛云川牵着那光,临衍双手将朝华横抱在怀中,二人顺着河床往西,跋涉约莫半柱香后,临衍感到了更深一层的冷。
传闻幽冥鬼蜮常年如数九寒冬,不透阳光,不辨来路,没有生魂。一如昔年九重天之上的酷烈严寒一般,临衍死搂着朝华的肩头,二人逆着水流行了不知多久,洛云川方才引着他二人踏上了一段稍缓的坡。
斜坡一应向上蔓延,浮光飘在水面上,悬置在头顶上空,一如碎裂的时光。待三人好容易浮出水面,临衍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只见铺天盖的荷花叶浮在水面之上,叶片中间点缀着繁星一般的幽蓝色睡莲,一眼望去,漫无尽处。河岸边长了连排的芦苇,一如小寒山外那般招摇,却又较那天外澄澈之境更为萧瑟。
满目皆是萧瑟与死,洛云川引二人踏上河岸,临衍还没开口便听他道:“还有一段路,我们还得度过冥河。”
“那又是何地?”临衍尚没有问完,一抬头,却被眼前之景象震慑得目瞪口呆。
一条长河横跨过墨一般的夜空,微光汇聚成海,更阑月坠,星河流转,压了满船的浮梦。长天共难老,终不羡人间,临衍忽然想到。怪乎不得上神皆不羡人间。
“此乃长河,”洛云川轻声道:“每逢有魂魄归来,经陛下审判之后,都会去到那长河之中。由长河再度过长桥,便又是下一个人间世,此生生不息,经年流转,是为天道。”临衍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洛云川偏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们鬼蜮中人不辩生与死,只要长河尚在,天就还在。我刚来此地的时候也同你一般惊诧。来吧,前头还有一段路。”
二人踏上了飘满芦苇的岸边。洛云川提着引魂灯在河边等了片刻,临衍一出水面,浑身衣衫霎时便干了个里外通透。他心下诧异,复又抬起头,星河明淡,夜空浩远,一应朝向世界的另一头蔓延开。
长吟白雪望星河,双垂两足扬素波。倘若师父的魂魄也如洛云川所言,涉过了生死与长河,往长桥上走过,他又该吟出怎样一番喟叹?
朝华躺在他的臂弯里闭目沉睡。洛云川招了招手,一条小船便由不知何处幽幽飘了来,停在岸边,供几人踏足。船上空无一人,唯有清风拂面,洛云川上了船,又将朝华的神体安放在船上,方才道:“此去可要小心,再往前去的水就不能碰了。”
水面无波,越往前行去则越是深沉。临衍又盯着长河看了半晌,忽道:“世人都说生死则魂灭,却原来身死之后,人的魂魄还得走这么一遭。当真令人惊叹。”洛云川提着引魂灯回过头,低笑了笑,道:“我本也以为生死之外都是小事,现在这一看,原来生与死也都是小事。身前身后事不过转瞬之云烟,终有一天,我们都将回到那长河之中,到那个时候,谁还能记得谁的清正与功名呢?”
临衍一挑眉,满怀诧异,多看了他几眼。
“趁人活着的时候多寻些有意思的事吧。终有一天,我们都会被世人忘记。”
小船拨开了一望无际的荷花叶,露出下头黑沉沉的水。临衍盯着那黑水看了半晌,忽道:“我若沾了这水……”
“会有水鬼将你拉下去。”
临衍霎时闭上嘴,抬头仰望星河,不发一言。
孤灯树在船头忽明忽暗。二人相顾无言,许久,洛云川忽道:“阿瑶可还好?”
季瑶往天枢门中一去没有回信,临衍念之心忧。他摇了摇头,道:“师叔师娘都在门中,想必也不会令她受委屈。”
洛云川放下心,片刻后他又道:“你可还好?”
临衍一愣,抬起头,洛云川道:“我前些日子刚送走了顾昭。”
清风拂面,满目萧瑟,岸边芦苇尽是萧瑟与死。临衍沉默半晌,道:“多谢。”洛云川又一张口,临衍将他打断,道:“我的罪自待死时审判,我回避不得,也强求不得。待此一回去,我也会回门中做个了断,到那个时候,希望师弟已经渡过了长河,下一辈子还能投生个好人家。”
“……你倒看得开。”洛云川哼了两声,不再理他。
约莫一炷香后,小船在一个渡口停了下来。二人齐心协力,又将朝华抬下了船,洛云川喘了两口气,指着前头一条被芦苇覆盖住的小路道:“前头还有一段,过了三生石,再过一座桥,便是王城。”
“……原来世间真有此物,”临衍喃喃道:“我本以为《四海图志》全是骗人的。”
“端看你怎么理解,”洛云川道:“三生石是王城的界碑,绕过那块石头才是陛下的疆域。外头的人只道三生石上记载着一个人的前生今世,此纯属扯淡。那东西确有灵性不假,你可以去同他说说话,至于前生今世之说,还得入了长河才能知道。”
“……生魂可入长河?”临衍目露诧异,洛云川古怪地瞥了他一眼,道:“自是不行。长河的源头在王殿之中,除陛下外无人得见,但据我所知,上一次有人给直接闷到长河之中,还是八百年前的事。”
洛云川指了指临衍肩膀上靠着的人。
临衍张口结舌,洛云川摇了摇头,道:“神界的事情还得问陛下,我来得晚,知道得不多。”二人又随意攀谈了两句,言谈间,鬼帝城的外墙已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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