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人间富贵花(下)
那还是好几年之前的冬天,桐州城罕见地下了雪。那年许砚之刚满十二岁,被表哥强拽着到玲珑居“开开眼”。那时候洛云川还是个后院打杂的,许小少爷对莺莺燕燕一事实在没甚兴致,便寻了个托词,一个人猫到人家后院玩,也正是这时候,他目睹了洛云川被一个姓胡的马夫毒打之情形。
——娼妓之子还想考功名?呸,当真白日做梦!
具体细节他已记不太清,只记得十二岁的自己从未见过这等血腥场面,一时被吓得怔忪,眼睁睁看着洛云川被人家在雪地里拖行了好几尺。最后表哥一行人乱哄哄地跑到后院来寻人,有人问那马夫丢了锭银子,他万谢地走了。许砚之过意不去,便也给洛云川塞了一锭,谁知洛云川拿着那一锭银子端详片刻,冷冷一笑,将其掷还给许砚之,道:“呸,嗟来之食”。一个人一瘸一拐爬回了柴房,也正是那时候许砚之才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对银钱趋之若鹜。
怎的陈年旧事一桩,这却被人记恨上了?许砚之百思不得其解,又看向季瑶。这一看,他猛地一拍大腿:此姑娘必是玲珑居的旧人。
洛云川嗤笑了一声,对季瑶道:“下次若是再来,别让我再看见他。”奈何此地牢为青石垒砌而成,回音效果甚好,许砚之一听,心下很不是滋味。他轻摇着扇子走上前,朝洛云川微微颔首,道:“公子,恕在下冒昧,可否容在下探探你的脉?”几人惧是疑惑,季瑶看他表情严肃,不像玩笑之语,遂让开了半个身子。洛云川更是无所畏惧,挑衅似地向许砚之伸出枯瘦的右手,只见他右手上密密麻麻,皆是脓疮。
许砚之强忍厌恶,径自在怀中掏。掏了半天,他掏出了一串佛珠,递给洛云川,道:“……你自己戴上看看。”洛云川嗤笑一声,将那佛珠往手上一套。
刹时嗡鸣之声大作,陈旧的佛珠陡然发出一阵刺目金光,哗啦啦落了一地。临衍一惊,忙将季瑶往后一挡,许砚之也被吓了一跳,只见那几枚佛珠四散滚落,滚到临衍脚边。他捡起一颗细细端详,佛珠上透着淡淡的檀香,珠子上刻着梵文。
许砚之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道:“竟然有用,公子你的通灵之性可不是一般的强。”言罢又补充道:“不,何止通灵,公子你这简直就是通鬼之体啊!”众人皆惊惧,季瑶闻言,忙呵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洛云川抬起头,死盯着许砚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霎时亮得惊人。他冷笑道:“哦?许小公子这回可是说对了,我就是个能见鬼的。”几人闻言,皆茫然四顾。洛云川又阴鸷地一扯嘴唇,直直盯着半黑的甬道与飘摇的灯火,道:“许小公子今日怕也有血光之灾,你背后背着的东西不干净,断不可掉以轻心。”许砚之闻言,往后急退几步,哐地一声撞上了他身后的铁栅栏。
狱卒见之不忍,呵了声“闭嘴”,谁料洛云川来了劲,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轻声道:“尊夫人的英灵可是在地里等了你许久。”
“休要妖言惑众!”
洛云川见众人百态,甚是满意。他哈哈长笑几声,最后死盯着临衍,道:“也难怪我天煞孤星,命途多舛,你们修道之人老说天道有常,那你可能回答我,老天又为何有这样的安排?!”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竟仰头迸发出桀桀大笑。他的笑声喑哑古怪,在滴水可闻的牢房中回响。而此笑又太过凄惨与莫名,连带着一个牢房的死囚都跟着喊起了冤枉。一时百家争鸣,万马齐喑,吵得几位不得不一一后退。
狱卒眼见着事态失控,也顾不上许砚之与蒋大人的面子,只得将三个不速之客速速请了出去。末了,哼了一声,甩了临衍一张臭脸。三人被这一闹,一时进退维谷,皆有些尴尬。许砚之自知闯了祸,刷一声展开扇子,道:“我先同县衙的朋友说一声,让他们先照料他一些。其他的事情……”他顶着临衍杀人一般的目光,咳了一声,道:“还好还好,又没真惹出什么乱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反正我们还有时间,万一他能翻案也说不定。”
“你那佛珠到底什么来头!”
临衍想是被气得晕了,一时丢了敬语不算,其君子之姿全被消磨殆尽,此时只想拉着许砚之痛打一顿。后者又干咳了两声,道:“……前两年我不是去了一趟九原,当地有个大巫,据闻可以通鬼。我瞧着有趣,便偷学了两招。”言罢马上补充道:“那佛珠确是寒江寺里求来的不假,住持是我家故交,他说我虽没什么习武的天分,但没准是个有佛缘的,让我带着这佛珠,说不定以后可以保命。”
“……那你为何要将它交给人家!?”
“我瞧他印堂发黑,怕近日有灾,本想给他渡个劫,”许砚之一拍脑袋,道:“但刚才这一看,此人或许真有天生通灵之异也说不准。”
“……”渡个鬼的劫。临衍又横了他一眼,若是眼刀可以杀人,许小公子只怕此时已被剃得干净了。然许小公子不是一般人,能抱着肖卿长老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第二天又没事人似地聚众打麻将,此脸皮必非常人能敌。临衍嘴角抽了抽,拉着季瑶转身就走。
“衍兄莫着急呀,”许砚之忙追忙道:“我看那人身上确实有股气,你记不记得《四海图志》上说,有人天生异能,能听亡魂之声。这么一猜,说不定这人真看到了什么事……”
“连《四海图志》你都信!”此南朝伪书,志怪奇谈,挂了个上清真人的名字,通篇全是屁话。修道中人皆知此乃哄三岁小孩之作,连三岁小孩都不信鲤鱼化人报恩之说,许砚之竟还不如三岁小孩。
临衍觉得此人这辈子想来都无法同仙缘有关联。
“衍兄莫急啊,我还没说完。”许砚之追得太急,脚下一个踉跄,季瑶眼疾手快,忙拉了他一把。这一拉,可令许砚之有些恍然大悟,他盯着季瑶看了半晌,道:“……姑娘也是桐州人吧?”
临衍将季瑶往后一扯,冷声道:“君子不语鬼神,我们改日再叙。”言未尽,被许砚之牢牢抓了袖子。平日里翩然公子骚气逼人,此时如泼皮流氓一般不得理还不饶人,临衍一甩衣袖,许砚之又一抓,道:“你还别不信。我虽没什么武学天资,通灵之术却还有些自信。除了那个云川公子身上有股子死气之外……”他死拽着临衍的袖子,盯着他,一字一顿,道:“那个同你一起的朝华姑娘,她的身上,也有一股将死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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