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雪
金陵
今夜,无风无月,整个城中都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在悠悠灯火的照映下,显得格外的苍白。雪不停的下,街道上不多的行人都裹着厚厚的棉衣,三三两两,脚步一深一浅的探索着回家的路。
城中雪重寒盛。一座极尽奢华、堂皇瑰丽的酒楼内,却温暖如春。各种各样衣着光鲜华贵的客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与城中的点点灯火不同,这里亮如白昼、歌舞升平。
金陵虽说饱经战乱,但仍然繁华,各式新奇的玩意、必需的用品,仍然与之前还是王都之时相同,商队往来仍旧繁多。
留在这里的王公贵族们大都喜欢在一天的烦闷过后,来到这座酒楼,合着舞姬们扭动的腰肢和沁人心底的乐声来个一醉方休。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够让他们不再去为了国家茫然的前途去担忧,不再为了前线的不利战报和朝廷的屈辱决策而烦扰。
这家名为倚红阁的酒楼不知是何人所开,但它的出现却在这个城旧国危的时刻显得恰到好处。
时值夜晚,倚红阁迎客的朱门敞开着。
在这里,人们只谈风月不谈国事,竟是诗酒风流、夜夜笙歌。
此时,倚红阁外的街道上,竟也有一个醉酒之人,只不过此人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副乞丐的模样。这人手握一壶酒,走的摇摇晃晃。虽夜深雪寒,但充满污浊的脸上却因饮酒而显得微微发红。
再抬手时,酒壶中已经滴酒未剩。这乞丐嘟囔一声,甩手将酒壶掷向远方,‘啪’的一声碎裂在倚红阁门前的玉石底板上,碎片四溅。楼中的人还未来得及出声呵斥,他便在这酒楼前放声大笑起来,装若疯癫,笑声竟然盖过了楼上的乐声,引得不少人开窗探视。
一位衣着华贵,面貌颇有些英气的公子,侧目窗外的情景,问向刚刚上菜的小二:“是我太孤陋寡闻了,还是我这次出去错过了什么,金陵城中还有个酒鬼乞丐吗?”这公子嘴角微微翘起,但语气却不急不缓充斥着调侃。
这位公子显然不是个寻常人,从小二毕恭毕敬的神色中就可以看得出来。
“回李公子,金陵城中之前当然没有酒鬼乞丐,但是就在约么十天前的夜晚,此人突然出现在金陵的街道上,不知从何而来,只是每天夜里必定大醉着出现,没有人知道他何处安身,或许就夜宿在冰冷的街道小巷里罢,也不知是谁给他酒喝,但他却每天夜里都能够醉的不省人事,这实乃是一奇事。”
李公子轻饮杯中酒,眼神微凝,“这么说来倒真是个奇事。”虽如此说,但从这李公子的神态上并没有看出来多么在意这乞丐的生平,只是眉间有稍稍皱起,像是在思索着要不要叫人把这个搅扰人的乞丐驱赶走。
“李公子,说来这个乞丐也是个奇人,前几天有不少人被他搅得烦躁,派人去教训他,可是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他全给撂倒了。”
“哦?”
李公子见那乞丐模样的人在雪地里旁若无人的大声狂笑,又听得小二如此说,被勾起了些许好奇心思,当下将桌上的酒壶拎在手中,抛掷出窗外,径直朝着那醉酒狂笑之人飞去。仗着自己也会一些武功,手上的力道便也重了几分,有心试试这个说来奇怪的人的身手。窗外的人见酒壶飞出,竟真的不慌不忙,涂满污垢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只见其不躲反进,脚底生风一般冲天而起,翩若惊鸿,稳稳当当的抓住了酒壶,凌乱的乌发飞扬,竟也有些高手的样子。看着那乞丐旋着身子落地,李公子是彻底被勾起了心中的好奇,站起身来。“不知足下何人,功夫高强,怎能沦落至如此境地?”看来这李公子对那人的身份有些想要一探究竟的意思。乞丐眯着眼睛裂了咧嘴,仰天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楼上那个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人家的子弟的恭维话,下面那乞丐却像根本没听见似的,抬手仰脖,一壶酒就下了肚,然后又像是心满意足般,摇摇晃晃的走了,消失在雪夜的街道尽头。自己被无视,李公子白皙的脸上并没有丝毫不悦,只是旁边几桌还有几个熟人在看着,多少有些尴尬。“我说李神通,你竟然闲到这个境界了,一个会点功夫的疯乞丐你都要交个朋友吗?”边上一个贵公子打扮的人调笑道,但也只是眼睛一瞥李神通,随即便目不转睛的盯着场中的舞女们扭动的身躯,眼中贪婪痴迷之色毫不掩饰。
旁边的人也都哄笑一声,便不再关注这里。李神通自嘲一声,缓缓坐下,也不再多想。
时值深夜,李神通哼着小曲出了倚红阁的大门,一旁候着的仆人赶紧为其开路。登上早已备好的青篷锦帘马车。刚坐进车内,带着毡帽的马夫就一抽鞭子,马车缓缓行驶出了倚红阁所在的这条街道。
马车在城中拐了不过两三个弯道,就突然停了下来。
李神通掀开幕帘,看了看车外,疑惑地问道:“怎么不走了?不是还没到府上吗?”
“公子,前面有个人躺在大街上,马车被阻住了去路。”
“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啊!”李神通叹道,刚在倚红阁碰见一个功夫不错却疯癫大笑的疯乞丐,又在这里遇到了一个雪夜睡大街的傻子。
“去看看死没死,死了的话就抬到路边,没死的话就给我叫醒他,让他别挡路!”李神通不紧不慢的说道。虽然自己是金陵府尹的公子,父亲是金陵城的父母官。但是在现在这个动荡时候,有些事情,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毕竟,如果是敢在金陵当街杀人的,也必定有着不小的来头,这也是父亲经常告诫他在这个时期的处世之道。虽然他并不认同,但却也不得不在外面谨慎行事。当然,他心里还是希望那人是活的,不然的话,免不了要在心里惦记上几天。
不一会儿,马夫和仆人跑回来。
“怎么了?”李神通闭着眼睛,似乎在想事情。
“公子,是那个在倚红阁前装疯卖傻的流浪汉,看样子是醉倒在街上了。”马夫喘着粗气,像是刚费了很大力气一番,“我们几个准备把他抬到路边,谁知这人醉如烂泥,软塌塌的赖着地板,竟然抬不动他。”
“哦?”李神通听到居然是那个无视自己的疯乞丐,惊疑一声,掀开车帘子,慢慢走了下来。
前面的街道中央,有一团乌黑的东西,看不真切,走上前去,才看的稍微清楚些。在街中的积雪里,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气息微弱,满身酒气,口中尚在喃喃自语,像是在做梦。
李神通走上前去,轻笑着摇摇头。
“他倒是睡得安稳。”想起前半个月来金陵的满城风雨,李神通感叹,多少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达官贵人,却都不能如眼前这个流浪汉一般无所顾虑,自由妄为。就连自己怕也是好多天都没睡个安稳觉了。
突然,李神通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眼中带有一丝疑惑。转身吩咐道:“你们去把他扶起来些,将他的脸露出来让我看看。”
几人上前费力将那乞丐扶起来,再把其遮面的乱发拨到一旁。
李神通刚向前凑了凑,就不禁皱眉以衣袖掩鼻。眼前的人满身污垢,酒气熏人,但其面貌却颇有些孤傲之色。
李神通直看了半晌,却是越看越不安,越看越震惊!不顾恶臭再次向前凑了凑,李神通惊的差点跌坐在地上。
“公子,您怎么了?”那马夫赶紧上前扶住李神通。
只见李神通双眼瞪的滚圆,嘴巴微微张开,虽然稳住身形,但却像是傻了一样,愣在原地。
此刻,李神通的脑海之中闪过一幕幕画面。几年前随父亲出使大虞,那个正午,虽骄阳高挂却让人不寒而栗,车队遭遇北魏碟子,五十多个护卫人头落地,这大概是他这个养尊处优的金陵府公子头一次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就当北魏碟子即将对车队其他人动手的时候,只见北方一道白线转瞬出现在视野中,原来是一群身披白甲骑白马的骑军。
“杀”只听为首那位银袍将军一身轻喝,身后百骑如猛虎出笼一般杀像北魏碟子。将军手持一杆长枪,在人群中挥舞,每一次出击都带走一条人命,不多时北魏谍子便被诛杀殆尽。
银袍将军策马来到马车前翻身下马“受宁相所托,林辰特来护送李大人入京都”李神通掀开车帘子向林辰望来,只见一位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着白甲银袍,丰神如玉,完全不能与那挥手带走人命的将军联系在一起。
但是……眼前的人……眼前的人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李神通想到这里,突然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可是一闭眼睛,那天一幕幕惊悚的画面就接踵而至,在脑海晃个不停,他奋力的瑶瑶脑袋。他已经不敢,也不想再回忆下去了。
“公子,您怎么了?不舒服吗?”却是马夫看到李神通神情恍惚脸色苍白,冷汗直冒,关切的出声问道。
“你们快……赶紧把他绑起来,送到府上……”李神通眼神充满恐惧,语无伦次指着那人,像是害怕,说完后又慌张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身边的几个仆人虽不知李神通为何要如此,但是为人奴仆却要听主之令。马夫到车里取了绳子来,几人费了好大力气,手忙脚乱,终于将那乞丐结结实实的捆住了。
“快,你们把他抬进车里,好生放下,不要伤着。”
“公子,您不乘马车了吗?”那马夫疑惑道。
“你废什么话!快点!”李神通脸色不悦,出言呵斥,然后又惊慌的张望了一下。
马夫见自己多言讨了骂,赶紧招呼着几个仆人手忙脚乱的将那乞丐抬进了车内。锦幕车帘放下,看起来跟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李神通好像终于平静下来,深深的出了一口气。
“走,回府。”李神通一声令下,一干人都不敢多言,马车缓缓起行,车轱辘压着街上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这雪夜空旷的大街上,显得格外的苍凉。
“林大哥,我不知道你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流落到楚国,我必须将交给你姐姐。你身上牵扯的事情过于惊人,我不敢擅自做主……”李神通走在最后面,看着缓缓行驶的马车,心中默念。想起那个曾经在大虞人尽皆知,战功赫赫使得一众公子哥儿都争相追随结识的那个耀眼青年,李神通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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