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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4章 丝绵与铁


  姜佛桑猜测,史殷奇自小到大应当是有过风言风语入耳的。

  听闻有一回南荣施所居竹楼起火,当时史弶不在,是弶弡闯进熊熊大火中将南荣施救出——

  不知将那一幕看在眼里的史殷奇作何感想?

  南荣施无法发自内心去爱一个强暴的产物,史殷奇也并不爱自己的生身母亲。

  南荣施“疯”的那些年,他也和别人一样喊她疯子,还是史弶无意间听闻后,一个掌㧽将他扇倒在地,他这才肯改口。

  仅是改口。给了他生命的那个女人所遭遇的一切他毫不上心,更没有试图去了解过她缘何而疯,就只有鄙夷。

  光阴如梭,时势动荡,流言隐没在战火里,直到南荣施也死了——史殷奇大约是松了口气的。

  被淡忘的旧事,那就是不存在了。

  他从来没有一个云心水性的母亲,他愿意相信堂叔待他好只是因为那是自己堂叔,父亲虽动辄训斥可几兄弟中最偏疼的也是自己……

  然这种相信有多薄弱呢?一试便知。

  “你想借史殷奇之手除去昆柱王?万一他真以为那是他父亲而下不了手,又或昆柱王那边出什么岔子……以如今兵力,何不直取,而要曲求?”

  东宁、北融、南雄、归乐、登高,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州县,而今的南州可说半在她掌控之中。萧元度不想等太久,觉得还不若直接起兵。

  姜佛桑沉默了一会儿,道:“有个人曾告诉我,大一统朝代的篡位难度要难于群雄割据的难度,王朝末年篡位成功的可能要远高于开国时。所以,想要揭竿而起,最好是选在乱世末年。”

  她不是未曾想过复刻先生与史弼的成功之路,奈何不具备那样的天时。

  南州连年的战火才结束没几年,眼下的大成,人心尚一、国未有衅,不可图

  “百姓未必心向王室,却人人渴盼太平,此时揭竿而起,难度太大。你没见巴马二人都不敢真地谋反,兵变还要拉个替死鬼。你来以前东宁州人对蒲膺和史殷奇道路以目,也未生什么乱子。”

  除非她耐心静等,等到大成腐烂到根,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乱世造英雄,混乱是上升的阶梯……那便是最好的时机。

  不然她前脚起事后脚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百姓只想过太平日子,不到走投无路都不会选择为乱军摇旗——无人响应、寡助失道,等同于站在了百姓的对立面,那么曾经的优势将会很快失去,届时她便如那海上的浮沫,旋起旋又灭。

  至于她掌控的那些,与其说掌控,不如说是暂时的利益同盟,可进可退的关系,并不算牢靠。多数甚至都不知道她的真正意图,再有就是——焉知无人想要趁乱分羹呢?

  绝对的掌控除了绝对的兵马,还要等她真正坐上那个位置……

  姜佛桑也清楚,照着前世,若不出意外,应当不会等很久。

  可她不想等。

  不单是先生的消失带给她的冲击,也不单是阴差阳错入了竞都王府后报复的迫切。

  还因为,眼见着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百姓再一次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就为了坐等一个时机的到来。即便成功了,又岂能摆脱良心的谴责。

  然当一个人迷失了自己,只靠一个目标支撑着躯壳时,良心又算什么?

  居高位者不需妇人之仁,南州的治与乱皆不在她,她根本不必为此负责,该发生的早晚都会发生,她只是顺势而为而已……

  被黑暗情绪吞噬时、陷入迷障不知何处是岸时,她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她要摧毁史家,不惜一切代价。

  真正从迷障中走出来,还要归功于史殷奇的游学之旅。

  “咱们来船坞的路上途径一个墟市,你可有留意?”姜佛桑问他。

  墟市是南州叫法,也即设在村场的定期市集。

  今日是大墟,赶墟者络绎不绝,萧元度自然留有印象。

  开场时有歌郎击鼓高歌。鼓是腰鼓,以带悬系肩上,每唱一句便以两指上下击打鼓面。

  歌郎唱毕,歌女徐徐跟上,击鼓亦如歌郎,听者齐鸣小锣相和。

  其歌半乐神、半言男女之情,直白而火辣。

  歌罢鼓歇,吹角为号,市集正式开始。

  有卖鱼酤酒的,也有零贩荔支、蒲桃各种果物吃食的……到处都是穿梭的人影,满耳充斥着吆喝叫卖之声。

  一切都是那般鲜活生动。

  远远看着,冷硬的心不知不觉就有了热气。

  当年也是差不多的场景。

  姜佛桑记得最清楚的是在红泷州的一个海边,她看着短篷下的妇人,数个身无一缕的孩子围着妇人追逐打闹。

  妇人准备上舟捕捞,稍大点的孩子带着小的,最小的一个被她用软帛束在背上,却不妨碍荡浆自如。

  每一个孩子的腰间皆系有长绳,绳的另一端系在短木上,如有人坠水,不慌不忙,顺绳提上来便是……

  姜佛桑目送着渔船消失,没有走,一直等在那。

  等到余晖遍洒海面,终于等到那一家人回来。

  妇人仍不得闲,忙着收拾一天的收获。

  懂事的孩子给母亲帮手,其他则聚戏沙中。

  其中一个小女孩发现了不远处的她,盯着她看,而后一点点挪过来,伸出手。

  那手里攥着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天地为熔炉,无人不苦。

  一斤丝绵一斤铁,都是一样得沉,痛苦是无可秤量的。

  升斗小民,忙碌终日、劳累终年,然再累再苦,也还是在努力地活着。

  那一张张不知愁烦的笑脸,还有那一朵迎风摇曳的小花,都是苦难中的良药,医心的良药。

  “我想,那样平和、安宁的画卷,没有人可以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将之摧毁。那该是千古罪人。”

  一瞬间的触动击穿了眼前的混沌,可她毕竟不是庙里的菩萨。

  她不想做千古罪人,她亦无法完全摒弃仇恨私欲。

  那么就另辟途径,用她自己的方法好了——不是坐视大成逐渐走向分崩离析,也不会加速这一过程亲手摧毁。

  虽然内部的权力争夺同样有可能拖垮一个国家,但,总是要好一些的罢?或许最后仍会走到那一步,至少她尽力了。

  眼下形势虽好,终归不是必胜的局面。

  贸然起兵,万一局势失控,造成四分五裂、烽烟重起,结果又有何异?

  所以,急不得。

  越到关键时刻越急不得。

  萧元度听罢,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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