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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8章 公子从军


    和黑夫猜的差不多,此时此刻,被秦始皇一脚踹出窝的扶苏,正忐忑地走在前往燕地的路上。

  这次沧海之役,秦始皇决定出动一万五千兵卒,外加一万五千燕地民夫。兵卒是一站一站补充进来的,所以从咸阳出发时,扶苏手下,只有五千关中精锐。

  但哪怕是五千人,想管好也不容易,扶苏虽然当过监军,还读了不少兵书,但也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在接过虎符后,便虚心地向自己的副将,驷车庶长杨端和作揖道:

  “扶苏长于深宫,不识军旅之事,士兵并未亲附,黔首也无信任,资望既浅,缺乏权威,还望杨老将军多多指教。”

  须发斑白的杨端和连忙还礼:“公子谦逊了,伐匈奴时,公子曾为监军,爱兵如子,在士卒民夫中,颇有贤名,此乃仁也。临阵之际,也为李、尉二将军压阵,面无惧意,此乃勇也。如今以公子之尊,代陛下远征异域,惩处谋刺叛逆,此乃忠信也。”

  “为将五德,智、信、仁、勇、严,公子已有三德,老夫虽不才,但也打了三十年仗。或能辅助公子,这治军以严,用兵以智,公子若信得过老夫,大可交给我来做……”

  杨端和很清楚,秦始皇挑中自己来做公子扶苏副手,看中的,是他的多年履历,以及用兵严谨。

  总之,行军打仗的事,他老杨能完全代劳,扶苏嘛,好好做一个“信、仁、勇”的象征性主帅即可。

  但扶苏却不满足只做一个傀儡统帅,离开关中后,一路上,他都会抽空请教杨端和:安营扎寨的窍门,每日行军最合适的距离,以及底下各率长、五百主的贤愚。

  眼看扶苏虚心请教,杨端和也知无不言,在他看来,这次远征,是皇帝陛下在为长公子“铺路”,若能成功,他有望越级封侯,对家族子孙也大有裨益。

  虽然有会错意的风险,但杨端和也没办法呀,皇帝一张口,就将他和扶苏绑到一起,今后恐怕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但扶苏看似乖顺,却也并非事事都听杨端和的,比如在对待普通士卒上,这位公子固执己见,非要与最下层的士卒同衣同食,睡觉时用简陋的席子。行军时,也时不时从车辇中下来,一边步行,一边与军吏兵卒们攀谈。

  而每到一处,大军安营扎寨时,扶苏也会去巡营以示关怀,对士卒的打井砌灶,饮水吃饭,看病抓药,皆亲自过问。

  杨端和看不惯,劝扶苏不必如此时,扶苏却道:

  “扶苏深知自己并非将才,没什么用兵之能,但既然得了君命,作为主将,就必须将此事办好。虽然行军作战,有扬老将军为我筹划,但若想让士卒亲附用命,还得亲力亲为,便只能用这笨办法了。”

  扶苏还说,这却是在塞北时,见尉黑夫亦是如此,那尉将军屯田时,甚至会亲自下田,与士卒同劳作,扛麦子。

  “原来是学的黑夫?”

  杨端和无奈地说道:“此司马穰苴、吴起治兵之术也,倒也不是笨办法,只是以公子之尊,有些作践自己了……”

  但也恰恰是扶苏的高贵地位,让这种法子效果出奇的好。

  对普通关中士卒而言,皇帝的长公子,那可是与天齐高的存在,如今却和蔼地行走在他们中间,与士卒同甘共苦。秦人朴厚,不少军汉都感动不已。

  不过,扶苏虽仁慈,却没有出现几年前做监军时,因怜悯士卒民夫劳苦,让大队人马多次休息的事了,每天需要走完的三四十里路程,就算倒下百人,也必须完成!

  他只是传令下去,使那些中暑、劳累的重症者就地扎营休息,专门有小吏收捡这些人,组成后军。轻度晕厥者载于车,劳累者可扶车舆同行,这样,既不会有人倒毙道旁,也不会耽误行程。

  不用说,这也是从黑夫处学的。

  于是,几天时间内,扶苏“为人仁,信人而奋士”的好名声,遂传遍军中,等三月中旬,大军抵达邯郸时,五千关中兵,已经认可了这位公子将军。

  但扶苏接下来做的事,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

  “邯郸,父皇出生的城市。”

  三月十五这天,公子扶苏站在邯郸城东的丛台上,西眺这座“漳、河之间一都会”的大城市。

  邯郸城邑,肇起于殷商,到了春秋时,经过几番转手,成了赵氏领地,三家分晋后,赵国迁都于邯郸,此地为赵国都城长达158年之久,有富冠海内之称,亦是天下名都,工商业发达,人口众多,最盛时,曾拥有不下四万户,二十万人口。

  正因为是大都市,所以才会有燕国寿陵人特地来邯郸学步的故事,这就是这座城市的魅力所在,这里的衣食住行,都代表了时代的流行前沿。

  扶苏能够想象,自己的父亲,昔日在邯郸为质子的那些年,见到的就是这般情形,繁华的市容,开放的学术,甚至还有街上傲然横行的轻侠。

  可现如今,邯郸却显得有些凋敝,不复昔日繁华。

  因为邯郸经历了秦军数次围困,尤其是灭亡前夕,王翦、杨端和等几路大军合围邯郸,赵虽注定灭亡,城内也已绝粮,却抵抗得极其坚决,毕竟两代人前,投降的长平赵卒,被秦人统统杀死,赵国家家户户皆与秦有仇,于是折骨为炊,易子而食,数月乃下。

  那场攻防让邯郸损失惨重,死伤饿死者数万,当时还流传一首童谣:

  “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

  秦始皇再来邯郸,将与母家有仇的数百人坑杀,他得意的笑容下,却是赵人的哀嚎。

  邯郸归秦不久后,一场地震突如其来,房屋倒塌数百间,又有数千人死去,事后,果然地生白毛。

  又是天灾又是人祸,不同于和平统一的临淄,十多年过去了,邯郸仍未能完全恢复过来,市场里生民凋敝,加上前段时间巨鹿郡有人响应齐乱,邯郸戒严,士吏关系依旧紧张。

  而扶苏他们脚下的丛台,本是赵武灵王大兴土木所建,因其楼榭台阁众多而“连聚非一”,故名丛台。据说最初有天桥、雪洞、妆阁、花苑诸景,结构奇特,装饰美妙,故扬名於列国。但经过战争和地震后,如今却只剩下了些残垣断壁,荒草丛生。

  扶苏登台眺望一番后,只觉得满心无奈,他年幼时,也曾对父皇横扫六合心驰神往,不理解舅父昌平君为何要反叛。

  可随着年纪渐长,游历得多了,才发现,统一,似乎并没有给六国生民带来什么好处。

  他有点明白,在父皇多次说了大一统的美妙未来后,舅父昌平君为何越来越绝望,为何会殊死一搏。

  “也许,舅父为的,真不止是楚王之位吧……”

  他在丛台上久久站立,风拂动公子的鬓发,扶苏摇了摇头,带着亲随回到了大营。

  ……

  相比于刚从咸阳出发时,远征军的大营已经扩张了一倍,在邯郸,五千赵地诸郡的征召兵加入了进来,人数已至一万。

  扶苏照旧在扩大了一倍的军营里巡视,关中秦卒已经对扶苏十分熟悉,他们都很爱戴这位笑容和蔼的英武公子。

  一堆营火前,三名弩兵邀他共享在丛台下逮住的野兔,虽然大军统一就食,但若兵卒有本事在去打柴时搞点野味打牙祭,军官也睁只眼闭只眼。

  扶苏欣然答应,尝了一块烤得有些焦,只撒了点盐的烤兔腿,然后大赞,说比宫中珍馐还要美味!这让三名弩兵满脸涨红,昂首挺胸。

  但巡视到一道壕沟相隔的赵地兵卒营地时,扶苏却被拦住了。

  亲卫和军吏劝他不要去里面巡视,因为“不安全”。

  “主将在自己的大营中都不安全?这是本公子从军以来,听到的最大笑话。”

  扶苏固执,不顾劝阻,带人走了进去。

  与隔壁关中兵的井然有序不同,扶苏看到,破旧的毡帐歪歪斜斜,沟壑挖得十分草率,穿着各色各式衣服的赵人,也在张罗饭食,围着冒热气的大釜,领取食物。

  听说“公子来了”,他们也不似关中兵那般兴奋,只是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扶苏明晃晃的甲胄,优雅的步伐,然后垂下了头。

  这群人,眼中没有兴奋和信心,只有无奈和悲观。

  从他们的眼神里,扶苏能看得出来,和渴望在边地建功立业的秦卒不同,赵地征召的兵卒,压根不想打这场仗,不想离开家园,远赴千里之外的辽东、朝鲜,与从没听说过名字的敌人作战。

  尤其,还是替曾杀害过他们家人朋友,毁掉他们城市村庄的秦人作战!

  扶苏在这些冰冷甚至包含敌意的目光中走上前去,看到了兵卒们领取的饭食。

  是粥,且十分淡寡,分到每个人木碗里,恐怕四分之一斗都不到,而且还有不少没有舂完的谷壳,乃是粝米(糙米)……

  对于每日行军数十里,还要肩挑手扛兵器、席子、被褥,消耗大量体力的兵卒而言,根本无法充饥!

  吃着这样的食物,士兵如何行军打仗?

  扶苏有些恼怒地看向跑来拜见的都尉——这都尉倒是关中人。

  “传食律有言,刑徒、隶臣妾食粝米少半斗(三分之一),民夫食粝米半斗,士伍食粺米(精米)半斗,酱四分升一(四分之一)!这些兵卒多为士伍,为何只食稀粥?”

  隔壁的秦人兵卒,吃的是标准的军队伙***米半斗,还有酱。虽然对公子而言,臭烘烘的,而且很咸,但起码能下饭,没那么难咽,秦卒一般都是有爵位的,所以还有葵、韭等菜蔬供应。

  可为何一墙之隔的赵地兵卒,却吃的这么差?

  邯郸都尉满头大汗地解释说,邯郸地薄,民众也不喜欢从事农业,存粮本就不多,一般是靠邻郡运来补充。

  但去岁齐地叛乱,济北临淄一片糜烂,隔壁巨鹿郡也有动荡,太原郡欠收遭灾,邯郸北部几个县也闹了蝗,全靠河东、河内接济,才能勉强维持。如今大军抵达,多了一万张嘴,邯郸郡已经将最好一点余粮拿出来了。

  “这青黄不接的时节,只能指望六月麦熟了,还望公子多多担待。”

  扶苏的愤怒消失了,只剩下满心无奈。

  这些事情,他非但知道,还用它们来劝过秦始皇。说太原、陈郡等地连续闹灾,齐地乱相初平,百姓生计还没恢复,这时候本该让人民休养生息。

  可在这节骨眼上,秦始皇却一意孤行,发动了两场征伐,还让扶苏来做主将……

  扶苏只能仰天长叹:“父皇那么聪明睿智,为何就是看不出来呢?这天下,已经不太平了啊!而用频繁战争来求太平,亦是南辕北辙!”

  叹归叹,可既然得了任命,他还是得硬着头皮做下去。

  大军一路吃喝,从咸阳、敖仓携带的粮食,已经吃完,只能靠沿途仓禀补充。每到一处,便让那地方的状况雪上加霜,就不奇怪了。

  而这种缺粮的状况下,关中人和邯郸人的差距就出来了,关中的秦人**米,邯郸的赵人吃糙米喝粥,在官府、军吏看来,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治国者,不患贫而患不安,不患寡而患不均!

  “赵为哭,秦为笑……”

  刺耳的童谣再度在扶苏耳边回荡,赵卒冷漠的目光打在他身上,这让扶苏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让关中兵卒和邯郸兵平均一下,早上吃米,下午喝粥?换了几年前,扶苏还真就这么做了。

  可近年来他的所见所闻告诉扶苏,这不现实,在一路上,和关中士卒的攀谈中,扶苏能感受到,他们凌驾于六国故地、遗民之上的骄傲。

  秦人是征服者,是人上人,六国是亡国奴,是下贱种,地域的优越感,这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变的想法。

  于是,扶苏让人拿来一个木碗,捧在手中,迈步上前,将它递给围着麻布的伙头兵,露出了笑。

  “给我也来一碗。”

  伙头兵目瞪口呆,看了看都尉,但还是照做了。

  扶苏转身看向众兵卒,让旁人用邯郸方言,重复自己的话。

  “邯郸仓禀缺食,故朝食夕飨淡薄,委屈众士卒了!扶苏身为主帅,有过!“

  言罢,高贵的公子,竟朝低贱的赵卒长拜作揖。

  这一揖,让赵人们面面相觑,这个秦将小公子,这是要做什么?但依旧无人还礼。

  扶苏阻止亲随暴怒,又大声道:“但请相信扶苏,等大军抵达恒山,抵达广阳郡后,必令当地官府将军粮补齐,让士卒皆能饱食,不受冻饿之苦!”

  说着,他接过端起盛满稀粥的木碗,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下,一饮而尽!

  “从今天起,直到军中每个士卒都能吃饱饭为止,扶苏每日饭食,便是一碗薄粥,皆与二三子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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