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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殇(三)


  当长昔再次醒来时,就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破败,有着许多乞丐的屋子里,他先是查看了无空镜里边儿,父亲的身体是否安然无恙,见还在,顿时松了口气。

  抬头用目光逡巡一圈,见那个年轻护卫在离自己不远处,全身无力似的靠坐在墙边。

  赶紧手脚并用爬过去,目露担忧的低声开口:“你现在怎么样?会,死吗?”

  那护卫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如今小主子处境危险,稍有不慎,只怕不会再那么容易脱身,想到这,只能无力的摇一下头。

  长昔见此也放下心来,又悄悄问了那护卫的名字,得知对方叫苏木,暗自记下的同时心里却有几分疑惑,为何从未在父亲身边见过此人。

  长昔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还没等他深想,注意力就被刚才街上的那一群魔兵吸引过去,那群魔兵来势汹汹,眼带嫌恶的扫视着这一屋子的乞丐,想是忍受不了屋内的那股怪味,急忙退出去,大声呵斥道:

  “全部都给我站起来,快点,排好队,呸,妈的,这什么破地方,臭死了,动作都快点,是要等着让老子去请你们吗?”

  众乞丐不知发生了何事,见是魔界的人,也不敢磨蹭,一个接一个整整齐齐的站好。

  长昔和护卫苏木站在最末尾,在没人发现的地方,苏木抓了一把锅灰抹在自己和长昔的脸上,又把衣服给弄得破破烂烂,这么一看,果真和乞丐无异。

  不大会,魔界的那几人就已到得他们跟前,见长昔是个小孩子,问也不问一句,拖了他就要走,却被身后的苏木一把抱住。

  苏木假装哆哆嗦嗦的问了缘由,表明这是他们苏家唯一的命根子,怎么也不可能是魔界那个所谓失踪的小皇子。

  可那带头的魔兵哪里肯听他的这番话,魔皇说了,现在只要见到是小孩子,不分男女,统统抓回去,谁抓得多,就赏谁做魔将。这么大的一个香饽饽摆在眼前,鬼才会傻了吧唧的去在乎这小子是不是你家的独苗。

  见事无转机,苏木不得不暴露身份,带着长昔一路杀出去,所幸这个乞丐屋比较偏僻,大部分魔兵一时还无法察觉到这里发生的事,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刚才还耀武扬威的魔兵就已死伤过半。

  苏木趁势带着长昔逃走,现下只怕是除了神界,其余几界都有魔兵在收查,可神界的人愿意接纳这个带着一半魔界血统的孩子吗?苏木不确定,他不敢冒这个险,只能拖着伤重的身子,带着长昔东躲西藏。

  ……

  神魔两界都在找长昔,魔界只为永绝后患,神界只为保住颜面,不过只是一个稍微比别人聪明点的孩子,却教两界始终觉得如鲠在喉。

  当长昔知道自己还有个外公,是被恶仑再次带兵围住,退无可退之时,苏木告诉他的。

  苏木说,他的外公是神界的神帝,这是一个很陌生的称谓,至少对长昔来说是陌生的,没有哪个人,包括父亲,都不曾告诉过自己,原来在遥远的神界,还有着自己的亲人。

  长昔没有太大的喜怒,这场变故,让这个小小的孩子一瞬间成长了不少,也改变了许多,他会想很多事,就好比这个第一次出现的外公,父亲从未在自己面前提过,想必也是可有可无之人。

  苏木也深知这一点,可他更知小主子落在魔界与落在神界手里的下场定是完全不同的,魔界恨不得将小主子除之而后快,在神界,小主子至少可以保住一条性命。

  两害相较取其轻,神界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苏木心下如是权量一番,回忆着主子教给他的术法。主子交代过,若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用此术法打开神界入口,带着长昔去找神帝,而神界的人向来虚伪,大多喜欢君子的那套做法,定不会过多为难他们。

  如此一想,苏木抬手划开一道虚空,这正是通往神界的入口。没有丝毫的犹豫,苏木抱着长昔就向那入口跳了进去。

  如此大的动静,神界自是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只是等到卫兵赶到时,看到的竟是两个极为落魄的人,一大一小,均已看不出其本来样貌,只敢肯定的是,两人来自魔界。

  卫兵不敢有丝毫懈怠,匆匆禀了神帝,将两人押至议事大殿太微宝殿,听候神帝的发落。

  神帝来得很快,只第一眼长昔便注意到了为首那位已近古稀的中年男人。

  长昔想象中的外公应该是慈眉善目,祥和淡定的,万不是面前这个居高临下,气势凌人,一上来就对着自己释放神威的神界主宰神帝。

  可神帝哪能注意到这些,他的孩子众多,其中真正关心的就没几个,那些孙儿也都碍于他的威严,与他不甚亲近,他一个六界之首的神帝就更不会去在意这些了。

  而现在,他想的只是他费尽千辛万苦都没找到的这孩子,如今却自己找上门来,不可谓不惊喜,脑中不停的思忖着该怎么处置这孩子,将其留在神界是万万没这个可能,杀了他?好歹这是自己的第一个外孙,传到其它五界耳里,不免有失身份。

  神帝一时踌躇不定,只得先将其带下去,安置在长昔母亲曾经住的绯烟宫,命众卫兵好生把守,不许任何人靠近,也不许长昔离开半步。

  随长昔一道来的苏木,被神帝以魔界之人罪应当诛,但神界做不来那等滥杀之事,将其关入幽罹塔内,望其有悔过之意。

  神界自诩清高,不过大都不愿提起小长昔,觉得那是个异数,是神界向魔界低头的耻辱。长昔自住在绯烟宫起便无人问津过,吃住皆由自己打理,这对长昔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挑战。

  在长昔饿得奄奄一息时,是被神界天宫的一个守门老人捡去的,那个老人说,她曾经照顾过祁烟公主,就是长昔的母亲。只不过祁烟公主出嫁后,绯烟宫没了可照顾的主子,她就被调去了别处,多年辗转下来,现如今老了,只能去守个门。

  老人很怕被天宫的卫兵发现,每次为长昔送来食物都是瞧着卫兵们没在,偷偷摸摸的来,再与长昔说几句话,又匆匆忙忙的离开。

  长昔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躲在父亲怀里,哭着说想念母亲的小长昔了,他心中有了善恶是非对错的模糊且朦胧的理解,他到天宫那会已有两三百岁,相当于人界五六岁小孩的年龄,并不是一味的懵懂无知。

  当他亲眼看着父亲死在恶仑那些手下的手里时,他看到父亲没有挣扎,没有痛苦,有的只是解脱和安详。

  那一刻他好似懂了许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懂。但他知道,一直知道,自己没有母亲,而现在,自己也将没有父亲。

  长昔心里的某根弦突然就断了,他突然不确定父亲说的大荒太虚镜是否真的存在,父亲曾说过会去那找母亲,他还小,不想把某些事情想得太明白,那样太痛苦,余生只能活在记忆中。

  长昔没有一直依靠老人的接济生活,在这个寒意刺骨,没有半分温情的宫门里,他要活下去,要想救出舍命护自己的苏木,就只能让自己变得强大。

  强大到连神帝都对自己敬畏,就像他们惧怕父亲的实力那样惧怕自己。长昔抬起左手,掌心凝聚着一团醇厚绵柔的玄气,可是很快又消散不见。

  长昔的修为,诚如恶仑所言,高深莫测,当初长昔父亲指教其修炼时,一些强大无比的秘法无论怎样练,始终无法调动身体内的那股玄力,反而越练越让人压抑不住体内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之后极兀便不再让长昔修炼魔界的那些秘法,只会教他一些修身养性的东西,压制体内魔性增长,长昔的心境也随之慢慢平和下来。

  可近来,长昔一直感觉到体内有两股强大的力量在互相抗衡,待他以玄力仔细查探时,其中一股力量似乎有所察觉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那种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整个人变得暴躁易怒,不属于一个孩子该有的情绪,尤其对于从小性子极淡的长昔而言,这情绪来得太过诡异。

  然而这一切都不曾有任何人发现,直至长昔的身体第一次出现异象时。

  守在绯烟宫的卫兵没有发现长昔的异状,见他恍若无人般要出宫门,持了兵器就欲阻拦,却被长昔周身一道无形的玄力弹开,重重砸在地上。

  卫兵大骇,看着眼前这个双目赤红的孩子,明明没有看到任何实质的玄气袭来,偏那孩子挥手间,能清楚的感觉到几道重力狠狠砸在身上,力道强劲,令人痛不欲生。

  当整个绯烟宫笼罩在腥臭的血雾中,众神携同神帝匆忙赶到绯烟宫时,入眼的便是满地的残肢断骸,猩红的血染红了这一方天地,也染红了站在尸山中,双眼赤红的孩子。

  神帝目光紧紧锁住魔性暴增的长昔,心下略一思忖,旋即双手结印,将长昔困在散魂阵法内。见其周身暴戾的气息非但没有减缓,反而隐有冲破阵法的趋势,又是一道迅疾的金光打入长昔的上星穴,见其缓缓软到在地,方才罢手。

  站在神帝身侧的一个神官,见状赶紧上前将陷入昏迷的长昔抱起,探了探长昔的脉象,眉头一皱,躬身立在原地禀道:“神帝,此子身上魔脉未除,虽有另一股神源与之抗衡,但这孩子的骨骼,筋脉都尚未锤炼到足以承载这两股力量的程度,若是长久以往下去,恐会伤了根基,现下该是如何处理?”

  神帝岂有不知物极必反之理,只是这孩子身份过于特殊,如今他半魔半神的状态极不稳定,神源之力明显弱于隐在其十二经的那股魔脉。

  神魔之子,既是异数也是变数,到底是不该留下他,即使是自己的外孙,即使他的出生有自己的一半过错,终究不能再让这错误继续下去。

  “将其锁在第十重幽罹塔,直至散去全部修为,否则不得将其放出。”泛着冰冷的语气自神帝一启一合的口中传出,听在众神耳里,不禁打了个寒颤。

  幽罹塔,曾有受罚者以八字总结道“不测之渊,重高益危”。可见其可怖之处,那神官似有不解,尽管这孩子体内魔脉巨大,但如此做法,对一个孩子来说会否太过于残忍。

  神帝长袖一挥,不怒自威,声如洪钟道:“卿家倒是仁善,只这孩子魔脉觉醒之日,怕是卿家也束缚不了,徒惹一些不必要的事端,此事到此作罢!若卿家实在不忍,可让花剑代劳。”

  花剑听言,绷着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伸手就欲接过那孩子,泊乙不着痕迹的避开,没有去看花剑的反应,对着神帝道:“还是小神去送罢,花剑神将诸事累身,便不再劳烦他了。”

  神帝应允,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又浩浩荡荡的离开,留下满地还来不及处理的残骸,以及抱着孩子形单影只站在原地的泊乙。

  幽罹塔被毁是在长昔关进去的第十日,神帝当时正在太微宝殿议事,忽然好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动传来,遣了卫兵查看,才知是幽罹塔被毁,里面关押着的一些犯了错的神官不可避免的遭受到一定重创,甚至有几人为此付出生命,但一直关在第十重的那个孩子已不知所踪,包括那个魔界之人。

  神帝也未曾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本以为以幽罹塔自身独有的特性可以极快的化去长昔的修为,不曾想,幽罹塔内的阴煞之气与长昔的魔脉相辅相成,不仅没有对其起到半分削减作用,反而让那股被封印已久的魔脉久旱逢甘雨般疯狂滋长,冲破了当初极兀在长昔身上下的那道禁制,让长昔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暴戾一时间达到极致。

  神帝再也不敢大意,连连下了几道天旨,势必要抓到逃离的那两个魔界妖人为止。

  老人找到长昔时,说他气息奄奄,身边躺着一个快失去半条命的男子,老人很害怕,怕被人知道这件事,神帝之威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的,她不担心自己会受罚,她担心的是这个孩子能不能躲过这一劫。

  老人悄无声息的把长昔和那名男子带回自己的住处,看着长昔眉眼间与他的母亲如出一辙,无声的流着泪,“这真的是公主的孩子?几百年了,自己终日惶惶不安,等来的竟是公主已殁,魔界兵变的消息。所幸,这孩子还活着。”

  长昔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看到母亲来接自己,又看到父亲把自己狠狠推开,独自和母亲离去,他追在后面跑,一直喊,一直喊,“父亲,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长昔,父亲……”

  长昔是被噩梦惊醒的,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和他一样,自出生起便不被期待,梦里的场景太过真实,真实到那种被抛弃的孤独,无助,彷徨,回想起来还是一样窒息,闷痛。

  老人见长昔醒了,忙拭去泪水,倒了杯冒着热气的清茶递给长昔,见他捧着那杯茶发呆。老人脸上露出慈爱的笑,问了下长昔的身体状况,腔调里透着柔和,莫名令人安心。

  老人让长昔好好休息,然后做了一顿不算丰盛,但是却能让人胃口大增的晚饭叫长昔吃下,老人和笑,“快吃吧孩子,吃饱了,也就不那么怕了。等你吃好之后,我与你说说你母亲的事。”

  长昔闻言,侧头看着老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有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进饭里,又被他混合着饭吃了,不是苦的,是咸的,似乎这顿饭也变得好吃了。

  老人是长昔在这个冰冷的天宫里唯一的温暖,长昔听老人说,她是原来照顾母亲的宫娥,名唤碧灵……

  后来老人也死了,大家都说老人是个不守规矩的,说她心术不端,老都老了,竟还敢包庇魔界妖人。

  神帝震怒,一道天旨,不过潦潦几笔,却让老人被活活的抽去生魂,锁在剥仙脊最高最尖的锥脊上,日夜受着鞭笞刀剑乱砍之刑,她的肉身被剔骨抽筋做了天后桃园的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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