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殇(一)
银笙跑到竹蘭殿后,在这一番折腾中,竟破天荒的没有误了时辰,见到殿内案首前,依然是着一袭藕白衣袍的男子,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慨,活着,真不容易。
殿内那鼎香炉里乳香还在烧着,闻着那股子空灵的香气,银笙不自觉放松身心,能再次见到帝尊,觉着昨夜里受的那番罪便算不得罪了。
玄清尊察觉来人,抬头看去,入眼的便是作乞丐般打扮的人,他联想到昨夜之事,眉头微蹙,似是心情不好,有复杂,有恼怒,亦有难堪,同时又庆幸她还活着,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见到银笙的那一刻,他,是欣喜的。
只那抹欣喜极淡,极短。
银笙动作很急,丝毫没有闺阁女子该有的翩翩仪态,甚至比之多数男子还不拘一格,虽是莽撞,却透着一股洒性,教人无端生出些许好感,前提是,忽略那一身脏兮兮的装扮和此时傻里傻气,显得有些呆的模样。
银笙有些局促的站好,偏又不安分的动来动去,想说什么似乎很难为情,一直不开口,连请安行礼都给忘了。最后是离长昔先开的口,他目光探究的扫了银笙一眼,带着深沉,问:“昨夜……你过得似乎不大好?”
银笙到嘴边的话因离长昔这一问又咽了下去,她不确定昨晚那名邪肆的男子与帝尊是何关系,自己冒冒然一问,会否惹得帝尊不悦。
若应对其避之,天兕应当早前便知会了自己,可天兕也只是叫自己去日及神君那处避难,并未说明避的是人是物,是妖是魔,是鬼是畜,想来对其也是讳莫如深。
想罢,银笙瞅瞅自己,随意扯了下散落在粉颊边的青丝,转眸凝着玄清尊,眸中光华点点。
玄清尊被这抹光华刺得心里一胀,不待他抓住这股从未有过的陌生感,便听得银笙的声音传来,他想,或是昨晚药性犹在,今日没得怪异了些,就没再理会。
“帝尊,昨晚您一直都在竹蘭殿里,不曾出去过吗?就是丑时那会儿可曾出去过。”
玄清尊眉眼微动,默了半晌,将手里的竹简搁在案几上,撩起下裳跪坐在软席上,不疾不徐的反问道:
“为何如此问?”
银笙身体忸怩着,嗫嗫嚅嚅道:“我昨晚遇到两个怪人,他们修为很高。”她在告诉他,自己变成这样,完全是飞来横祸。
玄清尊想到她如今这般模样却是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倒也难为她见到自己还这般冷静,不动声色的试探自己,若换作他人,只怕早已不管不顾当面质问,不免觉得银笙莽撞之余却更为敏慧。
玄清尊没接银笙的话,有些答非所问道:“若本尊说那两人中的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本尊,你待如何?”
银笙没成想帝尊会这样说,昨晚那个邪魅的男子与眼前的帝尊完全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人,一个嗜血残忍,一个气质清雅,若说其是同一个人,这里面没点什么倒也说不过去。然这件事,是只为几人知道,还是为众人所知,帝尊如是问自己,又意欲何为。
银笙心里思绪万千,因她不知帝尊此为何意,是单纯的想要一个答案,还是其它,银笙都不得而解,思忖片刻,观其神色无异,谨言开口道:
“银笙不知,帝尊说是便是,但银笙心里有一疑,可否请帝尊解答?”
玄清尊失笑,她这是又把问题抛回来,想是心中有所顾虑,答不出好坏,所幸不答。
也不为难她,玄清尊示意银笙说下去,银笙将心中疑虑托出,玄清尊淡淡开口:“本尊说个故事与你听,或许你便能明了其中根由。”
银笙颔首倾耳,听得帝尊清冽温润的嗓音传来。
混沌初开,万物启灵,分六界,各立而为主。此后,魔界与神界对立,大战不止。
魔界之主极兀,性情残虐,手段阴毒,可他本人却不好斗。
传闻他极爱美人,其下属为奉承于他,常进出六界,尤其是贵胄府邸,若那些人家中有美盼,皆被尽数收刮了去,为此,六界常被搅得不得安宁。
然碍于魔界过于蛮横强大,锋芒过甚,其余五界皆是不敢言,不敢为。神界作为六界之首,执管人、鬼两界,维护六界安定平和,不可避免与魔界冲突最甚。
修魔之人,其心不正,本就不为世人天地所留,何况魔界行事越发猖獗,肆无忌惮,惹得众人怨声载道。神帝不忍,长臂一挥,降下天旨,魔界肆虐,有违天道,众生灵不堪其扰,令邬壬,靼仲二位神将率领二十万神兵将其除去,还世间太平,众神纷纷附和‘神帝圣明,神帝仁德’。
然神界损了几员大将亦未撼动魔界半分,众神整日只知坐而论道,吸风玄圃,饮露丹霄,遇事却是半分用处也无,天帝亦愁苦不堪,苦于无奈之际,有人献了个计:不若像凡间那样联姻。
这已然是下下策,先不说让哪位神姬去做这联姻之人,就与魔界联姻这事于神界而言,无疑是奇耻大辱,可众神不堪大任,连连败北,尽管是下策,也不得不采用了。
神界遣使与魔界商榷,这事必然是秘密进行,不被其余几界知晓,甚至连魔界都只有魔主及近臣晓得,若不然,神界颜面何存,六界之首何以再立足。
可魔界是何等猖狂的存在,你为平息战乱想与我魔界联姻,这般遮遮掩掩,是看不起我魔界,还是变相的羞辱一番。那神使还未说完,魔主的一个近臣就欲杀其解气,却被魔主抬手止住。素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一说,魔界滥杀却不乱杀。
况且这联姻一事,听着甚是有趣,玩玩也无妨,魔主极兀欣然答应,那神使受惊过度,见事成,忙不迭转身就跑,跌跌撞撞的样子惹得魔界众人好一番嘲笑。
神帝有十一个女儿,但并不是每个女儿都被天帝所喜爱,祁烟公主便是如此。
她是神帝的第八个女儿,在她不足三岁母妃便去了,神帝来绯烟宫的次数也逐渐减少,后来甚至忘了有绯烟宫这个地方,这个曾经与他共度过无数个日夜的地方。
祁烟公主很懂事,出生那日便不哭不闹,母妃走了也只是夜里四下无人时,自己躲在角落里默默的哭,也不出声,怕会吵到照顾她的那个小宫娥。
那小宫娥是个极为重情之人,当初在下界,幸得祁烟公主的母妃点化,到天宫做了个宫娥,后又姻缘巧合下被调来照顾刚出生不久的小祁烟。
碧灵知道祁烟公主在想念自己的母妃,以前的那些宫娥宫侍也都见势离去,如今只剩下自己,她是担心自己也离开留下她一人,故而连哭都不敢让人发现,这才是个连三岁都还不到的孩子,竟这在偌大的天宫里过得这般担惊受怕。
碧灵想到那些小皇子,小公主此时还躲在自己的母妃怀里撒娇,饿了,渴了,病了,不高兴了都有一大堆人围着你打转,对你嘘寒问暖。而小祁烟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不禁悲从中来。
把小祁烟抱在怀里,与她说了自己还未到天宫的事,碧灵不想祁烟变得软弱,无论在哪个地方,总有一些人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祁烟空有公主的身份,然不受待见,所以她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一晃,祁烟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而碧灵还是当初那个尽心尽责照顾祁烟的小宫娥,只不过岁月为她的容颜添了几笔。
神魔两界联姻的消息,祁烟是无意中听到的,她知道神帝还未想好该选哪个女儿当这个联姻之人,若是自己与他说自愿当那联姻之人,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能否记得曾经与他有过一段短暂爱情的女子。
碧灵看着她长大,对其性子太过了解,更深知她的执拗,即便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她说,她看上了魔界那个最强大的男人,直接让神帝赐婚是万没有可能的,那只能用点小计谋。
神魔联姻便是第一步,没有哪个神官会去想到这个计策,因为他们自诩清高,看不起魔族的人,联姻便等于先低的头,所以他们定不会献此计。可只要把这个计策放出去,便会有有心之人听去,即使让人为之不屑,想要邀功之人又何止一个。
祁烟公主不是众姐妹中姿容最好的,可以说天上的一些宫娥都有比她长得出色的。她也知自己没有什么出众之处,而且传言那魔界之主眼光又极高,对自己未必看得上眼,但是这有什么关系。
她主动请求神帝自己去联姻,理由很可笑,竟是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她说,身为神帝的之女,有理由为神界分忧。
神帝开始是惊讶的,他不记得自己有过这么一个大的女儿,但同时他也很欣慰,觉得自己不用把最疼爱的那几个女儿送入虎口,他答应了,答应得很快。尽管这个女儿姿容不扬,但她眉目清明,亦有其动人之处。
拟了天旨,任何仙神都忤逆不得,他担心这个自己记忆里没有的女儿反悔,当即封了她做神女,这么做,只为安她的心。
祁烟心里冷笑,并不屑于这些徒有其表的空头衔,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是么?他只是给了自己一条生命,现下自己主动联姻虽是有私欲,但终究是还了他的生恩,祁烟如是告诉自己,很快,她会有属于自己的家庭,还会有自己的孩子,她一点也不会为这个所谓的父帝难过,一点也不会。
神帝始终不知道这个女儿的名字叫做什么,与她说话,也只是唤她神女,以一个君臣的身份。
他忘记了,不,应该说,他本就不知,祁烟这个名字是她母妃起的,希望她能在神界的绯烟宫这一方小天地里,如烟一样,不开心的事散了就散了,不会有烦恼。
祁烟公主嫁过去已然是神界先低了头的耻辱证明,若再诞下子嗣,对神界来说便是再也洗涮不了的赤裸裸的讽刺和羞辱。神帝绝不允许如此有毁天家颜面的事发生,是以,在祁烟出嫁那日,为祁烟送行只有两人,一个是照顾她长大的碧灵,一个是神帝。
神帝为祁烟公主倒了一杯酒,里面下了鬼腹子,相当于麝香一类的东西,却比麝香药性更为复杂可怕,食用的女子只有两种结果,其一,不会再有孩子,其二,若有了孩子,在生产之日,有孕之人连同腹中胎儿一道化为血水。
祁烟还是高估了这段名存实亡的父女情分,高估了一个一直站在顶峰的神帝对颜面的看重。她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她想自己终是如愿嫁给了极兀,在去往魔界的前一刻,她对转身欲离去的神帝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她说,“父帝,我的名字叫祁烟,是母妃给我取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毫无意义的话,或许只是想到了母妃临死前的最后一个眼神,便是那一眼,看尽世事的苍凉。
神帝不明,他的女儿很多,不缺她一个,只是恰好她出现了,又自请嫁到魔界,他可能震惊过,也可能欣慰有过这个女儿,更多的却是觉得理所应当,她说她是他的女儿,本该为神界分忧不是吗?
神帝没有在意她说了什么,他只知道,神魔两界之后不会再有纷争,这一次的联姻会换来六界暂时的安宁。摆摆手,头也不会的向着天宫那道飞彩凝辉,烫着鎏金大字的玄天门走去。
碧灵自神帝走后便抑制不住的痛苦出声,“公主当真不愿带着老身去魔界,是嫌弃老身现在老了便伺候不动公主了?”
碧灵知道祁烟并不是因为真的喜欢上魔界之主,才自导自演了这一出戏,她是为了让自己断了那段没有任何父女情分的念想,因她知道,最后不管如何,唯独联姻一法方可解神界一难,只是由她导演出来,或某日闲来无事,也可以此自嘲,只联姻之人终归会是自己,其他皇子公主有其母妃庇佑,有其母妃家族庇佑。
最终被推出去的只能是没有任何依靠,身边就一个没多大用处宫娥的祁烟公主。与其被迫,倒不如自己心甘情愿来得痛快。
祁烟知道碧灵姑姑心疼自己,可此去魔界凶险万分,极兀又爱极美人,自己尚不能知道会否活得下来,万不会让姑姑跟去受伤。待自己在魔界寻得个安身立命之所,一定会接姑姑过去,她为自己付出太多太多。
“姑姑,祁烟答应过你,就一定会来接你,但是在这之前,你要呆在神界,照顾好自己,或许,或许神帝看在祁烟为了神界的份上,不会太过为难姑姑。姑姑就等着祁烟……回来接你便好。”语毕,为不让对方发觉自己的哽咽,迅速转过身,步伐坚定的背离玄天门走去,留下句余音:“姑姑,珍重!”
祁烟终是忍不住,一滴清泪溅落在地,泛起以往相处的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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