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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龙血山】遗忘


楚晚宁自知别无选择,终于还是披上厚厚的狐裘斗篷,撑起油纸伞,去了巫山大殿。

        殿内连枝错银铜灯燃着熠熠光辉,九十九盏灯火明明暗暗恰如星河,将整个巫山殿映得辉煌灿烂。两旁随侍的亲随对楚宗师侍寝一事已是司空见惯,见他进来,皆垂眸行礼。楚晚宁面无表情地穿过偏门游廊,往后殿休憩处行去——到雕漆朱门前了,他伸出手,推开门扉。

        屋内很暖,与外头的寒雨连江不同,更有扑鼻而来的一股馥郁酒香。墨燃慵懒地斜卧于榻上,白玉般的手指捏着红泥小壶,正在饮酒。

        “你来了。”

        “……”

        “坐。”

        楚晚宁走到离他最远的那个竹席,坐下,阖目。

        墨燃倒也没有强求他靠近,他已经喝得有些醉了,苍白的脸上透着些薄红。他斜乜眼眸,黑到发紫的眼瞳里流着些细碎光辉。又闷一口,墨燃仰头望着雕龙绘凤的顶梁,手指在膝头轻轻敲击着。

        他忽然问:“还会做抄手吗?”

        楚晚宁的睫毛微微一动,但他最后仍说:“不会了。”

        墨燃有些不依不饶:“你做过的。就是那一年……他走的那一年。”

        “我做不好。”楚晚宁脸上没有太多的神情,“你说的不错,那是东施效颦。”

        墨燃眯起眼睛:“你这是在记本座的仇?”

        “没有。”

        “那如果本座现在命你做一份呢?”

        楚晚宁没有说话,墨燃目光灼烈地,逼视着他:“问你话。如果要你现在做一份,你还愿不愿意。”

        “就算我做了。”楚晚宁终于睁开眼,冷淡地望着他,“你会吃吗?”

        没有想到会被反将一军,墨燃颊上霎时浮一层血色,似乎是酒气上涌,又似乎是怒气。总之他眼里的情绪忽然变得很茫然,出了会儿神,这才反应过来。他于是咬牙切齿,暴躁地哗啦一声将酒盏拂落案前,上佳的梨花白洒了满地。

        墨燃阴鸷地站起,身影犹如山岳。他迈过碎陶,大步走到楚晚宁面前,一把揪住了对方衣襟。

        “你也好,宋秋桐也好。”踏仙君咬牙切齿地,“你们,统统都要给本座找不痛快。”

        他松开楚晚宁,犹如兀鹰般在原地盘桓,来来回回地走着——

        忽然,脚步停落。

        他转头瞪着楚晚宁,问:“你什么时候教过我见信如晤这句话的?”

        踏仙君此刻已喝得半醉,讲话半点理性都没有,想到哪里讲到哪里。

        “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手腕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抓住,墨燃生拽着他,将他拽到书案前。铺纸研磨,哗啦摊开一堆书卷。墨燃道:“写给我看。再教教我。”

        楚晚宁本就发着低烧,被他这般逼迫着,急怒之下就愈发窒闷,涨红着脸呛咳了起来。

        墨燃把笔塞到他手里,阴沉而躁郁地说:“写。”

        不耐地催促:“快些。”

        楚晚宁的灵核在之前的师徒对决已经破碎,身体一直都不好,这样咳着咳着,喉间便有血沫呛出——

        墨燃这才怔住,盯着那星星点点的血迹看,而后慢慢松了手。

        “也不过就是书信寒暄罢了,又能有什么意思。”终于,楚晚宁止住咳,他长叹了口气,拿帕子拭去唇边的血。

        他抬起眼,缓了口气,望着墨燃:“从前每一封信,你都会写这个开头。但你恐怕是太久不曾动笔,所以忘了。”

        “我……写信?”墨燃黑漆漆的眸子瞪着他,“写给谁?”他几乎是愠怒地:“我给谁写信?在这世上我还能给谁写信?胡编乱造……胡编乱造……一派胡言!”

        墨燃说这番话的时候困顿又懊丧,眼闪烁着迷迷蒙蒙的光泽。

        楚晚宁便是在那个时候,隐约觉得有那里不对劲。但他那时候没有多想,只当墨燃是喝醉了,记性不好。于是也只皱了皱眉头,并没有答话。

        巫山殿的书房,是有书信匣的,死生之巅所有信件都会锁在一个乾坤匣里归档。墨燃如笼困兽逡巡几圈,忽地想起来书信匣的存在,便将那尘封的匣子取出来,把一封又一封久远的信函拆开。

        那些信,大抵都是派弟子写的,按着师从的长老分门别类。写信的人大多都已经死在了墨燃的叛门的那一年。这其玉衡长老的弟子最少,只有三人,找起来便格外方便。墨燃很快就翻到了一沓厚厚的书信。

        他颤抖着拆开来。

        是他的字迹不错,稚嫩歪斜,却写的极为认真。一封封看过去,每一封信上都写着“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每一封都有。

        墨燃的手指在颤抖,眼闪着光怪陆离的色泽。

        ——

        “阿娘,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荀姐姐,见信如唔,展信舒颜。”

        那些久远的称呼令人战栗,令他觳觫。他的瞳仁眯的狭长细小,阴云在他英挺的脸庞覆压聚积。

        楚晚宁立在旁边,初时依旧不在意,但越到后来,墨燃的神情就越让他感到异样……他忍不住将目光锁在了书桌前,那个哗哗翻动着陈旧书信,举止近趋疯狂的男人。

        一种细小的恐怖伸出尖喙,笃笃叩击着楚晚宁的心房。

        有哪里不对。

        他慢慢走过去,看着墨燃在信笺里怔忡茫然而又疯狂的样子。

        ……哪里不对?

        “我阿娘已经死了……”忽然,墨燃喃喃着开口,抬眼望向楚晚宁,“我为什么会给她写信?”

        楚晚宁在旁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那种恐怖在心里啄凿着,好像有什么腥风血雨的黑暗即将破壳而出。

        阴云降世。

        忘了“见信如晤”这种写了多遍的寒暄词,已属奇怪,但也并非是绝无可能。

        可是忘了自己写过的那么多封信,一点印象都没有,这实在太过蹊跷。

        墨燃还在一张张看着:“展信舒颜……展信舒颜……”那双黑到发紫的眸瞳里闪着的光泽是那么痛苦,那么矛盾。

        确实好像缺失了某段重要记忆。

        耳边仿佛听到了硬壳即将皲裂的声响。

        楚晚宁凝住呼吸,脊柱几乎是有些发麻的。书房除了他们俩,没有其他任何人,在这一片死寂,楚晚宁动了动嘴唇,而后轻声道:“你不记得了么?你当初说过,虽然你母亲收不到信了,但你还是你还是想写给她。”

        墨燃倏地抬头。

        楚晚宁只觉得自己的血液在一点一点凉透,呵气成冰。

        “你第一个学会写的称呼,不是自己的名字。”

        墨燃怔忡地,低声地:“那是什么?”

        “你让我教你写的第一个称呼,是阿娘。”

        外头电闪雷鸣,狂风凄厉地呼啸着,犹如无数鬼爪拍击在窗上,震得窗纸木棂哗哗地响。

        一道闪电劈落,照的人间一片苍然。

        踏仙帝君喃喃着:“……是你教我的?……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风吹得林木萧瑟倒伏,影子晃动,满山满院的厉鬼冤魂。

        楚晚宁脸色煞白,他紧紧盯着墨燃,目如鹰隼:“你,都不记得了?”

        心如擂鼓。

        几许沉默,回答他的,是墨燃几乎迷茫地反问:“记得什么?”

        鼓停。

        那细小的喙惧终于将外壳啄破,铺天满地的怖意狂涌奔踏,朝着屋内唯一清醒的人席卷而来,惊涛拍岸!

        楚晚宁的头皮都麻了——他不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

        当初墨燃说要给母亲写信,写了足足三百余封,说是要凑足一千封,而后在盂兰盆节的时候付之一炬,烧与地府的娘亲……

        三百余封信,怎么可能会轻易忘记!

        他嘴唇微微发抖,忽然有了一种极其可怖的猜想。楚晚宁哑声道:“你……记不记得第一次瞧见天问时,你自己说过什么?”

        “我说过什么?”墨燃道,“都多久的事了,我怎么可能还记得清。”

        “你说你也想要这样的神武。”楚晚宁说,“你也想有一把天问……”

        这个喝醉了的人就问他,眼神里透露一丝嘲讽:“我要天问做什么?是杀人,还是审讯?”

        楚晚宁低声道:“蚯蚓。”

        当年红莲水榭外,少年稚嫩青葱,笑吟吟地撑着一把油纸伞对他说:“可以救蚯蚓啊。”

        但此时此刻,踏仙帝君眯着虎狼般的眸子,却是丝毫不解地:“什么蚯蚓?”

        外头天雷破空,紫电贯夜。

        轰隆隆的巨响。

        楚晚宁蓦地抿了唇,褐色眼瞳微微颤动缩拢。

        砭骨的寒意。

        那天晚上,墨燃其实没有再对楚晚宁做什么。他喝的真的是有点多了,后来就捧着那些书信发呆。

        再后来,墨燃伏在案前睡着了,他睡着的时候仍在喃喃着:“什么蚯蚓?……没有蚯蚓……”

        忽地有劲风吹开窗,砰的一声响,山风夹杂着大雨灌入,蓦地灭去了窗边的几盏灯火。

        屋内骤暗。

        楚晚宁立在墨燃身边,唇齿发凉,低头看着这个沉睡的男人。脑那种不确定的念头越来越清晰鲜明——墨燃为什么会不记得这些零散的往事?为什么会选择性地忘记掉了一些纯澈的过去?

        是因为喝醉了?因为巧合?还是……有谁刻意抹掉了他心的善念呢。

        伏在桌上沉睡的踏仙君轻声咕哝了一声:“冷……”

        楚晚宁的血都凉透了,他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听到墨燃说冷,本能地就慢慢走到窗前。

        抬起手,将窗扉合拢,挡去了外头的风风雨雨。

        做完这些,楚晚宁却没有走,他怔忡地,将额头抵在镂着蝙鹿花纹的轩窗上,指节泛着白玉色。

        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从衣襟内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灵符。

        升龙符。

        他已经没有灵核了,墨燃觉得他完全不能再动用任何法术,所以那些楚晚宁曾经的符纸,他也懒得收走。

        事实上墨燃这么做也没错,楚晚宁咬破手指尖,滴了十余滴鲜血,几乎都透了升龙符纸,那上头的小龙才无精打采地浮了出来。

        它浑身都散发着虚弱的光,有气无力地仰起头:“啊……楚晚宁……好久不见……”

        小龙立都有些立不稳,龙爪子在纸上迈了几步,就又啪嗒一声瘫回纸面。它有些委屈又有些茫然:“你为什么那么久不找本座呢?为什么又只给本座那么一点点灵气……唔,真的是灵气……连灵力都算不上……你怎么了?”

        “说来话长,还是不说了。”楚晚宁轻轻把它捉起来,放到手掌上,“请你,帮我一个忙。”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啊。”小龙叹息着,但它的力量与楚晚宁息息相关,所以它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太多,蔫头耷脑地,“你说吧,这次想让本座替你做什么?”

        楚晚宁带着它,把它放在了熟睡的墨燃耳鬓边。

        指捏成拳,没入掌心。楚晚宁原本就很难看的脸色显得愈发苍白:“去尽力试一试,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法咒。”

        其实,初时那个灿烂驯顺,连蚯蚓都舍不得害死的少年,最终竟成魔头。

        他作为师尊,怎会没有丝毫的猜疑?

        眼睁睁看着徒弟杀死了薛正雍、王夫人、杀死了姜曦、叶忘昔。

        屠尽了儒风门。

        踏尽了枯骨。

        他看着墨燃杀戮,看着墨燃满手血腥,脸上身上都溅满热血,站在死人堆里朝自己回眸狞笑。

        他痛心之余,又何曾不觉得怪异?

        墨燃原当不是这样的人。

        可当小纸龙竭尽全力,替楚晚宁在纸笺上奋力涂抹开一个符咒形状的时候,尽管有所准备,楚晚宁还是惊呆了。

        钟情诀。

        墨燃身上竟然有钟情诀?!!

        小龙画完符咒之后,就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它化作一缕青烟,重新消失在了升龙符里。楚晚宁则执着那张薄薄的纸,颅内仿佛有山石崩裂,摧枯拉朽。

        可是勉强冷静下来,反反复复看了多次之后,楚晚宁却发觉这个钟情诀的图像不对——

        它竟然是左右颠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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