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历史
地宫中无法正常分别时间,好在有多个水制漏刻。可惜无法踏足地宫之外。宇文清平心中很明白,燕帝是怕宇文琨玉有与外界交流的机会,哪怕这几乎不可能,但生在帝王家,多疑又何妨。毕竟堂堂太尉,悄然失踪,此事可大可小。想来这几日间,燕帝会逐渐掌控全国的军中力量。
一日晌午饭时,燕帝与韩相亲临。
“琨玉兄,”燕帝带来一盒江南地域的贡品糕点,径自上桌,斟酒着菜,“苦了你了。还有清平,和轩儿。”
宇文清平抱着宇文轩,拿上些许糕点,默默出了住楼。
宇文琨玉摆摆手,饮酒一杯,道:“不必多言。只希望陛下能好生对待臣的下属。尤其是那姚氏三将,性子冲了些,可能对臣的失踪一时无法接受... ...”
燕陵打断他:“无妨。有韩相出谋划策,姚氏三将已是辞了军官,归去太行山隐修了。”
“哦?”宇文琨玉略显醉意的眼中透出一丝专注,“敢问韩相所用何计,那姚氏三将好歹算我半个义子。所谓知子莫如父,虽说他们略显顽固,但亦是团结如铁桶,并非几日时间可以克之的。”
“琨玉兄长,莫称韩相了。”韩启之拱手苦笑,“兄长可知,昔日齐国国相,申屠公,一计阳谋‘二桃杀三士’,助国君齐万里肃清异己。小弟亦是如是。我听闻北域妖寇有一兽名作‘搬山猿’,其背生纯玉,取之锻玉剑。请皇上赠于姚氏三兄弟。”
“若只是争个名誉,”宇文琨玉有些默然,旋即继续问道,“姚氏三兄弟中,年长者姚盛倒也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何况已是左将军之职,怎会轻易入局?”
韩启之迟疑片刻,答道:“锻剑所用之玉,乃太子殿下亲赠。”
宇文琨玉恍然大悟,似笑非笑,又有些戚戚然:“原来是解甲那小子。也是,当日交代过后事了,宇文家是得换个家主了。只可惜,姚氏,唉... ...”
宇文世家三子,大儿宇文解甲乃属于太子派,二子宇文归田支持二皇子,唯有小儿子宇文清平对皇家事不温不火,最是无忧,亦最是叫人忌惮。如此看来,那锻剑所用纯玉,定然是宇文府中,宇文琨玉北征所缴的战利品,为姚氏看出出处,定然是要夺回府中。
燕陵拍拍这位老友,碰杯饮酒,道:“琨玉兄可曾记得千年前齐国的成国与治国?”
宇文琨玉摇摇头:“我乃一介粗人,历史读得倒是有些少了。若非抵御北妖,大抵连妖族乱史都难以了解。”
韩启之替三人斟满酒,接下话茬:“五霸争王时期,复国的皇族遗嗣里,齐氏一脉出了个齐永。机缘巧合中炼得了天下第一刀——‘三毒’,贪嗔痴。扶助其兄长齐万里,登上了复国王位,改国号为齐。当时人族亦才初定百年,皇权御下之术尚且不曾发展。齐王重情重义,特封齐永为‘刀侯’,推刀为国器。然而齐万里虽勤于治国,但奈何北部势力时常来犯,世事纷纷,不可谓不愁苦。于是齐永去往西南修隐势力,三跪曲屏山,请得天下第一谋士,申屠公。申屠公阴谋对外,阳谋对内。用诸如‘二桃杀三士’,‘杯酒释兵权’等阳谋,除去国内异己的异姓王侯;采取合纵连横、先弱后强之计,借西南隐士以治国,并由齐永率军去往葬剑山,借得诸数名剑利刃,同时改剑炼刀;并与魔族通婚联姻,互换质子,互不侵犯。旋即便有了齐国二十万精兵北伐之征。”
韩启之如数家珍,正史所记之事他全然记得。当朝丞相,乃是从各地学宫的万千学士中比杀出来的治国贤能,如今这位更有来头。数百年前文脉最盛时期,永昌国,提出著名的“清诛算”,正是其先祖。
燕陵心向往之:“齐国北征一战,收复了太行、山东各地。彻底将镇妖司与妖族勾结所筑的势力驱逐出征鸿山一线。齐国声威大噪。可惜齐国国势才上顶峰,便就下落。大抵所谓,成也齐永,败也齐永。”
宇文琨玉醉眼微眯,似在琢磨。韩启之饮酒不语。
燕陵摆手停止了后续,反而道:“不过,齐万里有齐永,而朕有宇文侯;齐万里有申屠公,而朕有韩启之。此乃天佑我燕冠。先人未成之事,朕必替他们完成。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三位同道之人,举杯畅饮。
另一边的宇文父子。
“爹爹,”宇文轩捧着一小块米糕,绷着脸啃着,喃喃着,“我们是不是被困在这里了。有好久好久都见不到娘亲了,是不是?”
宇文清平呆愣一瞬,旋即抱起儿子,轻声道:“那天爹和爷爷吵架的时候,是不是声音太大了?”
“爷爷太严厉了。爷爷是坏人!爹爹,我们溜出去吧?就跟以前你带我从家里跑去找娘亲一样。”
看着儿子充满希冀的眼珠,宇文清平一阵动容,脑海中闪现无数画面,最终轻抚宇文轩的脊背:“轩儿,爷爷只是在做他认为对的事情,爷爷不是坏人。轩儿乖。”
“娘亲会来找我们的,对吧,爹爹?”轩儿像是漏了气,声音有些委屈。
会吗?她的话,会吧?宇文清平一阵沉默,想起了那个对任何人都凌厉无比的女子,唯独见到他时总露出笑靥。她那袭青袍,那双柔荑,还有那柄秋水。他想到了藏剑山下的惊鸿一瞥,想到了二人游走四方时的畅意,想到了... ...
倘若她知晓了自己与儿子被囚于此地,想必会去哀求她那固执的父亲来劫狱吧。不过她也不知道这件事。幸好她不知道这件事。
看到父亲沉默,宇文轩知晓了答案,不哭也不闹,抽搭几下小鼻子,搂住父亲的脖颈道:“爹爹,为什么爷爷那么恨妖族?妖族是什么人啊?”
宇文清平将儿子放到地上,思忖着也是时候给儿子说些历史,开口道:“轩儿,爹给你讲讲历史,你记住了。史书记载,一千多年以前,天下为妖魔统领,奴役人族,暴虐无边。直到人族中的英雄朱瑛出世。在当时妖魔营造的‘一品皆杀’的肃清局势里,他连跨两境,三十一岁从二品一越入登楼,传闻他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为天下人传唱为‘天子救世’。”
宇文轩与父亲一同蹲坐在石坎上:“二品境就是爹爹的实力吗?”
宇文清平微微一愣,抚上儿子的脑袋:“是啊,但也不全是。爹爹这不能算是二品境,要称二品武夫。我们练习武术,三品练体习外,二品聚力修内,甚至是一品练气。这三个境界都只能叫做武夫。破一品而后登楼,才能开始叫做修士。登楼境,也称登楼通虚境。所谓通虚,乃是破小而入大,实意是‘学无止境’。登楼以后,才是漫漫求道路中最精彩的一段。”
宇文轩似懂非懂,抱着父亲的手掌追问道:“那,天子救世的朱瑛是成为修士了吗?”
宇文清平露出笑容:“算是吧。妖魔一族得知人族出了位登楼境后,便是翻天盖地地去绞杀他。然而在与妖魔军对抗时,朱瑛以战养战,在其他人族的呐喊扶助中气息扶摇直上,以武合道,成为了人族历史上的第一位合道境,史称‘武皇’。”
“合道境!”宇文轩惊呼出声。
宇文清平携笑颔首,解释道:“登楼求道,道的末途即为合道。合毕生所学,天地气理,还有人器精蕴。合而谋上,后成至极。轩儿,你要记住,修士是我们武夫所追求的境界,但是这般境界乃是真正的万里无一,人中龙凤。”
“那我以后要做一个修士,要比朱瑛还要厉害!”
宇文清平正要笑着打趣,忽而从地宫深处传来一个雄浑的声音:“小子,你还是别想了。我看你资质平平,撑死一个二品武夫。”
“什么人!”宇文清平迅速起身护住小轩,探手去腰间才记起已是把配剑上缴。而前几日闲来无事他已是去附近一片地宫探看过,周围一片似是仿效长安街的布置所建,的确没有其他的生活痕迹。而地宫极大甚至是没有边际。此刻人声,不是实力比宇文清平强横躲在暗处,就是先前被囚于另一片街道,此时过来难揣其意。
“哼!”一记重音似是不满,声音中含着气息的试探。
宇文清平却倒退数步,满眼震惊:“一品高手?”
但间灰袍老者从昏暗的街角出现,白眉白须,腰悬长刀。几步便至跟前。却见宇文清平跨步向前,大喊一句“轩儿跑”,径自冲拳向灰袍老者。
宇文轩愣在当场。而老者浊眸中闪过一丝精光,抬掌化去其前冲之势,反手一掌不轻不重地落在宇文清平的胸膛。后者应声倒飞而去,倒飞数丈,再起来时已是嘴角带血。
“是晚辈眼拙了。没想到地宫密地,竟藏着登楼境这般高手。”宇文清平掩住奔至的小轩,拱手行礼,抹去嘴角血迹。
灰袍老者轻抚白须,徐步而至。
“老子也是没有想到,这燕陵竟然招来这么些个人来作伴。”灰袍老者口出惊人,直呼燕帝真名,“宇文家小子,果然有点意思。好好地正道不走,非要跟着江湖匹夫不知道学些什么玩意!”
宇文清平挤出笑意,暗中调动内力化去胸口淤血。刚刚这老道虽是手下留情,但是登楼修士的雄浑内力当真不是武夫可以挡下的。
“敢问前辈名号?”
“哼!臭小子,你别笑了。笑得老子瘆得慌,”老者丝毫没有架子,从腰间抽出那把漆黑泛红的长刀,用刀鞘敲打宇文清平的肩膀,倏尔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告诉你干嘛?好叫你回去了喊人来揍老子?别想了,老子的名号以你区区二品境还不配知道。”
许是动静大了,连燕帝三人都是闻声而来。
燕陵凑近些见清了老者模样后,暗道一声“坏了”,面上却是风轻云淡,他道:“痴老,莫要闹了。”
被唤作“痴老”的灰袍老者方才罢手,把长刀随意的插回腰带中,哼唧几声转身跑走。
宇文琨玉赶忙过来查看儿子的伤势,却被他一掌推开。后者抱起儿子,静立一侧。
燕陵仿似未见,解释道:“这地宫乃皇家密地,占地千余亩。以琨玉兄住处方圆十里都是无人居住。而界限之外,尚有些特赦死囚。刚刚这位痴老,先皇赐姓燕氏,算是半个地宫的话事人。”
这些都算是皇室的秘辛,没想到燕帝能如此全盘托出。宇文琨玉与韩启之,皆是心头一震。燕陵摆摆手,“这都不算什么。迟早有一日要与妖族对抗,这些力量都是底牌。”
当今朝廷最顶端的三人再交谈几句,就此分别。
而超出宇文家三人的意料,晚饭时,那灰袍老者不请自来。
燕痴不顾及脸面地夺走一副碗筷,夹菜就吃。不知是有意无意,正好是宇文琨玉的碗筷。后者无奈苦笑:“敢问先生,此举何意?想吃饭,何处吃不得?”
燕痴白眉耸动,含着饭食的嘴讲话不清不楚:“老子就是喜欢来宇文家吃,行不行啊,宇文琨玉?怎么那么没有礼数,你儿子都懂得叫一声前辈。算算年纪,老子好歹大了你几十岁了,臭小子!”
宇文琨玉拱手还礼,甚是无奈。
宇文清平父子见其吃瘪,不禁微微默契地露出笑脸。
燕痴一愣,心思瞬间活络起来,原来宇文家也并非是铁板一块,这父子关系处理的,啧啧啧。
宇文清平忽然开口:“燕痴前辈,敢问您老中午那番话是何用意?为何说犬子资质平平?”
燕痴抽起目光打量一番:“老子就听不惯你的话,胡编乱造不行啊?”
“不,”宇文清平摇头,“前辈既开口,定有独到见解。”
“切,”燕痴重重把筷子砸在圆木桌上,把板凳拉到宇文清平父子间,架起步子,“老子说什么,你心里没点数?说这么些话无非是想从老子嘴里套些消息出来。不过要老子说,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燕痴吞咽一口口水,等几人把目光都放到他身上,他才继续开口。
“依老子 ,你命不久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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