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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卸磨杀驴


燕冠国国都  ,长安城,皇宫宣政殿外。

        “你是不是在想,从宫门外走到这儿,需要多久。年轻时候,我头一次站在宫门外,也是这么想啊。”

        白玉石阶上,宇文家爷儿孙三世同行。金碧辉煌的大殿近在咫尺,只需百步即可触之。而对于宇文清平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走向毁灭。而这一切的原因,都是拜眼前这位所谓“父亲”的老人,宇文琨玉,为着“义气”二字做的决定所赐。

        宇文清平冰冷的注视着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尉大人,他的眼中没有父子亲情,有的,只是仿若仇人之间的怨。

        宇文琨玉置其目光而不顾,不紧不慢地踩着步子往上,接着道:“可等本侯真的走到这,已经是两鬓斑白。我还记得,那一晚这皇宫里的刀光剑影。”

        宇文琨玉倏尔驻足,回首观望一眼那可容三万禁军的广阔墙垣,似是在感慨。

        “可惜啊,我走不动了。”

        宇文清平依旧不冷不热,手牵着四岁的儿子,宇文轩。继而向上。

        宣政殿内,寥寥无人。同样是甲子年岁的半老之人,身着皇袍,腰配金剑,神情肃然。皇座下站一白袍老书匠。此外再无布置。

        依宇文清平的二品武境觉察,偌大殿堂的确是再无他人。他心中原本的怒意不禁有些削减。

        “琨玉,”龙椅座上乃燕冠国当朝帝王,燕陵,抬手对宇文琨玉招道,“你上来。”

        宇文琨玉稍稍一惊,正在犹豫时,燕帝亲自下座拉他登上王座。而宇文琨玉却是死活再不愿落座,燕帝强压不下,无奈笑道:“琨玉老哥,这天下都是你我二人打下的,何必在意这区区皇椅谁来坐?”

        宇文琨玉摇头,半跪于龙椅前,等着眼前这位峥嵘半生的兄弟发话。

        宇文清平依旧牵着儿子,站在台下,打量一番那受君重用,特赦上朝不必着官服的白袍丞相,韩启之,高额低眉,双眼半闭。随后令他震惊的是,那燕陵竟是蹲下去,以一副和宇文琨玉平等的姿态开口。

        “琨玉老哥,可有为我这无端之忌而怨恨过?”

        

“不曾。”

        

“琨玉老哥,如今可想过后退,当下,朕还有这个权利。”

        “陛下,臣仍铭记,自当年征鸿山下分别,臣便再不会后退。”

        燕陵想起了自己身为小皇子不受重用时的经历。那十几年在燕冠北土,统军抵御妖寇时,正是眼前这个男人无数次穿军相救。而他峥嵘十几年后接旨受召,离别之日于征鸿山下两人的结拜情形,此刻是历历在目。

        燕陵泪湿眼眶,搀起宇文琨玉,笑道:“的确是。绰号‘拼命三郎’的宇文琨玉赤胆忠心,在北部三军中何人不晓呢?”

        宇文琨玉未曾搭话。

        燕陵像是刚注意到台下的父子,笑着下座台来:“这是清平吧。想当年你出生时,燕叔还去抱过你呢。那个时候你还不如军中的一把剑来得重。”

        转而他抱起宇文轩,“这就是清平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啊?”

        小轩糯糯地道:“宇文轩。”

      

“哎呦,好名字,”燕陵颠抱几下宇文轩,笑道,“轩昂气宇,轩冕相袭。”

      “不是的不是的。”宇文轩正要开口辩解。

        台上宇文琨玉重重喊一声“小轩”,下台来阻止宇文轩继续解释。后者也是吓得紧紧闭上了嘴。

        “陛下,臣这孙儿尚且年幼,若有顶撞...  ...”

        燕陵摆手打住:“琨玉大哥,不必多言。本就是我对不住你,何来顶撞之说。”

        宇文清平适时地从燕陵怀中接过儿子,不再多言。

        燕陵轻叹一声,走向殿门,眺望宫门。

        “琨玉大哥,我记得,十三年前是你从皇城东门,只率三百卒,还大多只是二品境,却硬是在最精锐的五千护城军里,撕开了一道口子,才叫我的兵卒有足够的时间攻进皇城,完成...  ...”

        

“皇上!”宇文琨玉目色一凝,不动声色地转去看向自己的儿孙与那不曾有过举动的韩启之。

        

“无妨,”燕陵随意地笑着,苍老的脸上尽是峥嵘,“朕的皇位,是篡位所得,此事早就人尽皆知了。那些编撰历史的史官统统都是死脑筋,杀了一个还会有下一个。任由他们去吧。迟早有天他们会明白的,朕要斩尽妖魔,一统天下的决心,才是自朱帝驱逐妖族始,千年浩瀚光阴带来的正解。”

        宇文琨玉不禁为之一颤,当年正是这番相同的志向,二人才真正结为异姓兄弟。才使得燕陵一纸书信来,已是左将军的他就敢独率三百亲兵,连夜来扶他上位。更是使得,此前几月燕陵指示,他的存在将影响皇室的政权更迭时,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燕陵,甘愿受囚于皇宫密地。

        燕陵继续说,“千年前,朱帝心怀慈悲,只是驱逐并未消灭。后来妖族勾结隆国镇妖司搅动天下大乱时,他亦只是驱逐。本帝抗妖十数载,以史为镜,行以践之。终于明白了,畜生就是畜生,妖与人就是地与天之分别。曾经,朕即使坐拥千军万马,却仍像是在孤军奋战。直到遇见了琨玉大哥,一见如故。朕才方知,倘若一遇挫折便松散懈怠,日后怎成大器。”

        宇文清平的目中渐趋平静,宇文琨玉很少谈起过宇文家的发家史,甚至连官场上的事情都不允许在家中被提及,大哥和二哥常常因为这个规矩被父亲苛责。

        宇文琨玉却是已眼含热泪,近二十年前的旧事拿到如今,也只能用来怀念了。

        燕陵从腰间猛地抽出那把绝世之剑。金光爆绽开来,直逼人眼,却格外地叫人亲切。很少动的韩启之方才睁开了眼珠,眼神中净是对这柄名号“”土地庙”的金剑的敬仰。

        传闻妖乱之期的末尾,借‘浮生梦’转世的人族始皇,朱瑛,以无敌之姿借势秋风,屠戮妖族数万军。战后邪祟四起,朱帝遂一纸诏书送去葬剑山剑宗,铸剑师们耗时七月于天下寻找剑材,最终于昆仑山山巅处,借得天降阳炎,于是此金剑应运而生。后世《刀剑录》中有记:“安国建初,鬼怪肆虐,朱帝欲铸金剑以镇妖魔、压鬼怪。冥道第一剑‘土地庙’应运生,正是:

        人间天正黯,

        鬼怪祸乱时。

        昆仑育金剑,

        当取鬼代之!”

        “太尉宇文琨玉!”燕帝剑指北方,呐喊道,“你可相信,本帝迟早有一日要将妖族尽数除尽!哪怕朕中道奔殂,亦要吾子,抬棺而战!至死不休!”

        宇文琨玉泪流满面,‘噗通’下跪。韩启之脸色微微漾红,亦是下跪。唯有宇文清平怀抱宇文轩,尚且立于当场。

        燕陵举剑足有半炷香之久,太尉与丞相便匍匐跪倒了有半炷香之久。

        燕陵喘口气,收剑回鞘。金光转瞬即收,宇文清平一度以为是太阳落山了,看着眼前这一立一跪的君臣,兄弟,战友,他忽然对父亲的决定有了些许的理解。可是,他转瞬看到怀中小轩,内心仍是硬如磐石。

        燕陵躬下身子,扶起宇文琨玉,把手搭在后者肩上:“琨玉兄,当日我问你,‘你可怕死’。你还记得你是如何应答的吗?”

        

“我记得,”宇文琨玉抬起武将官服窄袖,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我说,怕死的人不配活着。那个时候正是临近冬季,妖寇那一晚闹得最是凶狂,我三千人军甚至被打到了只剩三十人,围困于虎头崖。”

        

“是啊。可当时我很怕死,现在老了,才渐渐地想为后世做点功绩出来。”燕陵哀叹,“也算是‘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罢。”

        宇文清平回头却见皇座台下,仍跪的白袍老书匠,一顿诧异。料想燕陵与宇文琨玉还得谈上许久,便私自去单手扶起韩启之。后者轻微挣扎,再顺势而起。

        “丞相莫怪。在下常年游于江湖,性子野惯了。”

        

“何可责怪?”韩启之的声音浑厚,完全不像个书生般秀气,反倒是有股武夫锤炼之感,“宇文先生膝下三子,久闻三子清平,乐于江湖。老朽曾多次拜访宇文府,倒是无缘相见。如今一会,当真是剑骨风范。”

        宇文清平久违地露出浅笑,“丞相谬赞了。何谈剑骨,家父常骂是一根硬骨头。”

        两人相视一笑。

        宇文轩抱着父亲的脖子,头趴在宇文清平的肩上,凑近耳朵轻声道:“爹爹,爷爷太凶了。我们去找娘亲吧。”

        也不知道韩丞相是否听到,宇文清平眼色微变,轻轻拍打着儿子的后背,柔声道:“小轩乖,等会吃饱饭了再说。”

        宇文轩似应非应。

        韩启之目光似有若无的落在宇文轩身上。这就是宇文家与藏剑山庄的血脉吗?可却好像资质平平,而且今后的生命历程,作为燕帝后续掣肘江湖势力的手段之一,估计也得在皇宫密地中度过了吧。真是可惜,这尚不及总角的孩童啊。

        此日后,宇文家三人自囚于皇宫密地,乃世人未详知之事。甚至有野史记:“燕帝惧宇文侯军中威望,暗中除之。”

        当日于皇宫地宫密地食过午饭,宇文轩哭着闹着要回家。宇文清平好说歹说终于是把宇文轩哄去睡觉。

        地宫秘境倒也安闲,颇为壮阔,宛若长街。只是略显昏暗,仅有油灯长明,墙嵌夜明珠泛华,仅此而已。好在宇文家三人独占一楼阁,床帐、桌椅、饭粮等,一应俱全。

        

“你满意了?”宇文清平的声音冰冷无比,盯着那站于门外的老人,“就算他是我和占魁的儿子,但小轩才四岁,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宇文琨玉揭门帷而入,与儿对视:“人性?什么叫做人性?首先得是人,然后才叫人性。如今妖族早已筹力良久,只是在等待时机。等待一个足以将人族一举毁灭的时机。到那时候,人族灭了,你再来讲人性?”

        “为什么你们那么排斥妖族?你凭什么那么确定妖族会南下进攻。就因为你打了十几年的仗,就是见惯了妖族的本性吗?”

        宇文琨玉闻言怒不可遏,抬起手掌就打。

        宇文清平丝毫不退。当日这个男人说要带他和自己的亲孙子,同做质子入皇城时,他就与宇文家再无瓜葛。于是他同样抬起手掌,径直抓住宇文琨玉的手腕,二者气势一瞬爆发。

        二品对二品,父亲对父亲。

        良久,年老的宇文琨玉终是力竭败下阵来,撤手而去。

        “清平啊,你不明白。你在人族武夫的江湖闯得太久了,已经开始忘却民族的血仇。为父从没有拿打仗的经历说事过。”宇文琨玉脱去上半身官服,露出已经有些干瘪的肌肉,上面却遍布大大小小,纵横交错的伤疤,“为父为何不与你们讲,就是不希望你们太早接触这些事情。你可知,北境长达百年的界限是如何定下的?就只是靠八百多年前朱帝的口头约束吗?你以为征鸿山是一座什么样的山,妖族永远跨不过的山吗?大错特错!”

        宇文琨玉声调愈加高昂,丝毫不顾及会吵醒四岁的孙子。他面红耳赤,热血高亢:“燕冠国的北线,是用我三军将士的头颅堆垒起来的!是用我北境子民的流血流汗凿出来的!几百年了,早在夏国将灭时,妖族就已经蠢蠢欲动,若非忌惮朱帝声威,早就可以挥兵南下,灭我人族。宇文清平我告诉你,妖族的实力早已今非昔比了,那群牲畜...  ...”

        还未等他说完,宇文清平把他拉出楼阁,反问道:“那与我四岁的儿子有什么关系?就因为小轩是我与占魁的儿子,就因为你们为了所谓宏大的民族理想,就要把他拉下水?你们怕我这个常行江湖的人走漏风声,好,我跟你来,没有关系。可小轩才四岁,你真要他在这终不见日的牢狱呆十年?”

        宇文琨玉张口欲语,可却只叹出口气,像是认错。等宇文清平沉默着走进房去,宇文琨玉才喃喃自语:“这,也不算牢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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