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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津


世子世子,那是软柿子。仇德耀胆子大风头盛,如今能带着上津堂而皇之的和太子混一起,这个软柿子,有莫大的功劳。他是典型吃硬不吃软的那种人,浑身冒刺,就得人狠狠撞断了刺才会安生一阵子。可如今这刺都纵长到通天了,这软柿子,却又蹦出来了。

        “干什么。”仇德耀冷笑,“你也别给老子装,就是燕王回来了我也照翻天。世子回来的正好,这破烂事别搁我头上。下津吴煜这个王八蛋胡言乱语又疯疯癫癫,最好早拖下来!碍眼!”

        “我还就干下去了。”吴煜从吉白樾后边冒头,摇头晃脑道:“老子是读书人!你懂个屁!有这大的本事就好好教教上津的小子,开口闭口一腿一腿又一腿。”他一把撩开袍子,露出带裤子的腿,大声道:“色心冲头了吧!这么想看老子的腿,看!老子就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披头散发犹自惊慌的小子被他这一嗓子险些气晕过去,捂住胸口一阵铺天盖地的咳嗽。

        吴煜孤高的仰头哼了一声,收了他惊天动地的美腿。蒙辰一把拎起他,“在世子你算哪门子的老子!”

        吴煜挣扎着,脚却已经离了地。他身形瘦,比起蒙辰来矮了不少,当下就是再无赖也怒红了脖颈,挣扎道:“蒙大头!放老子下去!”

        “嘴贱还治不好了!”蒙辰在他头顶上拍了一巴掌,递到辛弈马跟前,道:“世子爷,这就是下津吴煜,吴子胤。王爷那会带出来的小地痞,别看他嘴贱油滑,其实和三公子一个年纪,还嫩着呢。”

        瞧得出来,此人耍宝无赖样样精通,却生了张堪比萧禁的娃娃脸,若不开口,的确还嫩着呢。但这一开口——

        “呸!”吴煜骂道:“你他娘的才是小地痞!老子是正经的孩子!”又道:“放老子下去!世子爷面前别想毁老子名声!”

        这众口争锋,可惜辛弈是个开不了口的。他将目光转向仇德耀,眸子黑白分明,却实实在在透了股狠劲。

        仇德耀心里边不以为然,面上也不以为然。他实在将这个软柿子不拿在眼里,只道:“论辈分世子叫我声叔公也不过分,只我上津如今划分出了北阳,世子这么叫也有失礼数,那就只管点名道姓,我便也还是喊声世子爷好了。”

        吉白樾眉骨伤痕一动,冷色道:“仇爷,兄弟敬你为老,可不是为了倚老卖老。”

        仇德耀道:“敬字怕还不会写,嘴上倒叫得欢。”

        双方对峙,又要吵个天翻地覆。营地猎猎夜风刮着,坡上扶着的北阳苍狼旗皱荡风声,将三津裂痕看了个清楚。辛弈在马上无声,握住弓的手紧了紧。

        蒙辰一沉色,跨步将吉白樾和仇德耀阻开,道:“去帐里说!”

        吉白樾尚可,可仇德耀却不那么容易听话。这胡子都一截的老头梗着脖子是要再嚷几句,不料马上人的弓弦铮一声就抖亮在夜风里,不大不小,却实在摆明了态度。

        要么进去说,要么打到你滚。

        仇德耀拿眼将辛弈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眼里才算有这个人。看他那双眼沉色莫测,总算摸出些这软柿子也许不再是个软世子的滋味来。二话不说,冷哼一声甩了袖子就往帐篷里去。

        这营地也是吉白樾匆匆凑起来的,帐篷支的很大方,算是在这穷酸地也给了仇德耀一份老一辈的面子。只可惜仇德耀不稀罕,他如今就盯着上津的外贸生意,谁叫他分一点出去,那都是虎口夺食,得要命。

        吴煜就是坐下来也跟坐了个针毡似的,趴来扭去,就是停不下来。

        辛弈坐在最上边,脸还是最嫩的,垂眼的时候也难瞧出这就是北阳未来掌兵人的气魄。仇德耀越看越不是味,觉得这小子怎么又软趴趴的了,和他哥哥们根本是两条路子。

        他心里不舒服,自然给不出好脸,将案重重敲了敲,道:“世子既然在这了,那我也就敞开了说。上津这条商路是朝廷给的,吃得就是皇粮,打得也是为国为民的旗帜。吴煜你这个龟孙子当初可是孙子样的好说话,没敢在太子面前蹦一个屁,现在见着金子了,胆也肥了!下津有六万的北阳军,就那么几个老弱病残,你他娘的种的粮食还不够吃?你给徐杭卖粮食的时候可不是这个话!”

        辛弈听这话也抬眼看了看吴煜,吴煜嬉皮笑脸,“所以这不是卖空了吗。颜绝书什么货色,他能给我几个好价钱?”

        “那你装什么要饭的?”仇德耀脸铁青,“上津这次是天王老子的面子也不会给!”

        这话撂着的意思也明确,就是你辛弈回来也不顶事儿,叼在嘴里的肉甭想人家再分出来。

        说实在这次也的确是吴煜耍无赖,但这为什么耍无赖,辛弈现在心里清楚的很。

        蒙辰当下听完仇德耀的话,只开口道:“上津既然划出了北阳的名头,那就。”说到这他停顿许久,情感上依旧体谅不了仇德耀这个作为,干巴巴道:“那就不算是北阳的地,护食也该的。但太子能给你这个甜头,是因为眼下能给得起。大苑和咱们相安无事,可这天意莫测,赶明打起来了,就是伤面子和里子的事儿。我们和他们干了半辈子架,你现在要兄弟给他们的生意保驾护航,这他娘不是遭恨么。”

        “蒙辰,日子已经不是王爷还在那会了。”仇德耀看了眼辛弈,沉声道:“北阳军都被掰开了,打?谁能和大苑打?皇帝他有这个胆子吗?你们都是忠将,就老子忘恩负义。可我手底下也有几十万号人要吃饭,王爷没了,你们还他妈的以为上津生意好做?大苑仗着阿尔斯楞还在,凭毛还把北阳放眼里。北阳如今连只狼崽子都没有!如果没太子,上津早喝风去了!”

        蒙辰闷头不吭声,吴煜笑了几声:“是啊,几十万号人要吃饭,全靠你仇家那点破烂生意?太子赏你口饭跟打发他门口的狗似的,重利的东西有多少能交代你手里?别在这给自己脸上贴金子了,仇老二,您老还真不值这个价!”

        仇德耀一脚将小案踹翻。吴煜乐呵呵眼睛都不带眨的继续,“我要是你,我都没脸到这来现眼!摆着忘恩负义的名头却也没捞到什么稀罕物,又偏偏承了太子这破情,来日要你还人情的时候毛都不会留一根!这驴踢脑子的事儿我做不来,你这头怎么长的。”见仇德耀要爆发,吴煜将案面猛然一拍,厉声道:“掰开的也见北阳军,你这他妈的是要做太子一条会咬人的狗,丢的还是北阳的脸面。你要真还惦记着王爷给的情分,就不会干这种狗嫌事!”说罢变脸抱手道:“痛痛痛!”

        “我说这怎么突然闹起来了。”仇德耀用眼狠狠剜吴煜,又扫过蒙辰吉白樾,最后扎扎实实的落在了辛弈身上,道:“原来是记着我的八万人。”

        吉白樾眉骨上的疤痕微动,唇边嘲讽,“你的八万人?”他猝了一声:“仇德耀,你的八万人?”

        “不是老子的难道还是你的?!”仇德耀陡然起身,“现在没什么狗屁北阳军了,都是朝廷的狗,谁没比谁干净高尚到哪里去。你也别在这摆一副高洁的样子,你手底下的七万人不也是分出来的吗?如今还就记着我手上的了!”

        “那是北阳军!”吉白樾切齿,起身对峙,“还是北阳军!”

        “自欺欺人!”仇德耀倏地指向辛弈,“你们把这软柿子弄回来,无非就是想凑齐北阳军再逞几年威风,可我今天就说了,顶屁的用!王爷当年跺个脚大岚都要抖一抖,还不是一样被玩进去了么!”

        蒙辰也哐当一声站起来,看样子是要和吉白樾一起揍人的阴沉。

        吴煜在旁嘴贱道:“你们肉搏有什么看头,拼人打呗。横竖都是北阳军,也叫朝廷放个心,看看如今都成了边陲上的烂泥,叫他们死了戒心。我们也不用天天耗在这勾心斗角,还能凑一桌玩玩。”说着将腿也架到了案上,委实不讲规矩,对着辛弈自来熟道:“世子爷长了不少,我上次见你......见你......”他摸着下巴遥想了半天,才比划道:“还这么大呢。”

        见鬼的那么大,这人就和他三哥一个年纪,连毛病和脾气也有几分像。

        “你看。”吴煜撑首,“回来也没多安生。”

        “自家兄弟。”辛弈微微一笑。“算不得事。”

        他这一开口,旁的倒没什么,就是仇德耀吃了个大惊。

        辛弈自己起身给自个倒了杯热水,站着喝了几口,转眼见剩下三人都看着自己,从容客气道:“诸位继续,我不打紧。”

        吉白樾扶正衣领,坐下去。仇德耀是一时间摸不清怎么回事,只咬舌道:“这怎么说话了!”

        “病好了。”辛弈面都不改的胡扯,“还能说几句。”

        “那、那、可是——”

        “您也别太当回事。”辛弈将水喝尽了,侧看仇德耀,先前账外眼里的恨抹的干干净净一分不剩,他温和道:“您说得对,我也管不得事。不论是北阳军还是上津,都挨不着我手里。我在京都日子过得还算顺心舒坦,在这儿也说不上什么话。不过我就问一问仇爷,您这跟太子相识多久了?”

        他态度好,甚至算是谦卑,而且一口一个您,一声一个仇爷,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仇德耀还真打不下这个脸。但也给不了多好的脾气,生硬道:“早了去。”

        辛弈淡淡哦了一声,将杯子搁桌上。把柏九拿捏的姿态和功夫学了个五分,“那挺久了,不怪太子推令也一心想着仇爷。”

        仇德耀心道是挺久了,可太子是讲究情分的人么?

        “那您一定知道太子这人。”辛弈笑了笑,好脾气道:“性情好,常年跟着皇太后礼佛,也慈悲,最见不得别人在跟前受一分半点的委屈,在京中待我也是好,事事问候。”他说这,见仇德耀渐渐皱起眉,显然是听不下去这蠢话了,便收了笑,话锋一转,“当然了,内在依旧不是个东西。”

        仇德耀眼皮一跳,看着辛弈变了脸色。

        “我此番回来一是为给我兄长们上柱香磕个头,二是给仇爷提个醒。您是我父王的得力人,就算划出去了我也当您是个长辈。京都近来不太平,秦王身尽在前,太子推令在后,这其中有什么东西我不大清楚,但仇爷和太子是老相识,想必也猜得出些来?太子吗,自有一番自断臂膀的毅力,叫人佩服。可这吓不到对手,唯恐倒叫自己人心寒。”辛弈酒窝一现,“您看秦王是什么资辈,炸了皇上的大殿也没抹了下葬的颜面。可惜先前还在京都搅动风云,有子继后,如今是断了个干净彻底,连封号都没留下。这不是天威,这是太子的厉害。仇家如今子孙满堂,气运正来着呢,就怕日后起了点腌臜,就也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仇德耀一腔疯狗似的怒声竟在辛弈这温温和和的话里被碾的一嗓子也嚎不出来,只道:“你怎么知道他就能——”

        “到时候就是太子不能,我也有这个打算。”

        仇德耀一双眼登时瞪圆。

        辛弈眼中柔和褪尽,留下的只有焦土阴沉,他道。

        “仇爷若成了别人的刀,为情为义我都留不得。我骨头里阴毒,不会用正大光明的手腕,就偏爱卑鄙无耻的手段。仇爷盛,我便夹尾退避,但若仇爷泄出半分衰象,不等太子,我自想法设法掐断仇家的根。我是没杀尽留下的祸根,最明白这斩尽杀绝的道理。仇爷要结了和北阳的情义,那您请。”

        仇德耀怒色渐平,反倒露出该有的狡狠来。他道:“最轻易的就是嘴巴,你要凭靠他们三个来掐断我仇德耀的根,可不要忘记上津是谁管辖的地境。毛头小子空口说白话,尾巴翘上天也拦不得大人的事。”

        “您刚说完。”辛弈沉声而笑,“燕王被掐得不也只剩一个软柿子?”

        当初三十万北阳军在手都没保得住燕王府,那八万人的上津又怎敢信誓旦旦不会落得更惨?京都都是吃人的兽,吞下去连皮骨都不剩。这谁能保证谁的安危?君不见平王如此能耐反戈在前,转眼连山阴也保不住,还被烧了个精光。这世道连皇帝的儿子都一个个赶去黄泉,凭谁敢说下一个刀不在自己头上?

        柏九绕了这么一圈让辛弈能回来,除了上个坟,他不能空手回去。柏九给他撑腰,但他不能一辈子都靠着柏九的腰活下去,他想挺直腰板面对皇帝太子,想挺直腰板和柏九同出同进,他就不可能任由颓败。

        剥开兔子皮,底下赫然是张牙舞爪的狼崽子。

        吴煜啪啪啪的在一边鼓掌,被蒙辰给了一肘子也笑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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