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头
仇德耀趁夜就走了,天大的委屈也被堵在嘴里吐不出来。辛弈与其他三人在帐篷前看着上津人马褪尽,夜色浓稠,他回头看向吴煜。
“方才听仇爷的意思,吴兄还与徐杭做生意?”
吴煜负手踩着自己脚底下的短草,只笑笑,“吃口饭嘛。”
去年秋发洪水冲了江塘的粮仓,唐王从徐杭买了三船粮食,年会时京都就炸了,死了个秦王。如今这粮食竟追到了下津这个源头,辛弈心里就明白了。
他也笑笑,“好事。”
这事大家心照不宣的就翻过去了。
入了帐,吉白樾问道:“世子爷与我一同回离津吗?”燕王府虽无人居,却也还是燕王府。辛弈回北阳自是在那最合适。
可是辛弈却摇了头,道:“明日天一亮,我与蒙叔就往边境去。”顿了下继续道:“去见我大哥三哥。”他离开北阳时辛靖和辛笠才下葬,他就已经留在了平王府,如今四年一晃,竟是还未能看上一眼。
吉白樾颔首,又道:“可此番是打着解决纠纷的名头回来的,贸然去边境,京中如何交代?”
“上下津不稳,边境自然是最紧要的地方。”辛弈微笑,“将军放心,京中自有人答复。”
吉白樾想起柏九狭长的眸,默声不再多言。
次日一早,辛弈就和蒙辰动身边境。吉白樾撤营回离津,吴煜也得回下津继续守着。只说从此地马不停蹄的赶了三日,才到北阳最靠近大苑的地方,一个名为柔回的地方。原本此处只是个驿站,当初燕王在这里砸了重金修出一个边陲重镇,光是墙垛上一列列的强弩,已经是下了血本。
辛靖和辛笠都葬在此处。
到城门边,辛弈勒马。他们这一路没露风声,赶的风尘仆仆,瞧着和普通往来的过客并无不同。只是蒙辰在此驻守过几年,才到城下,那城门边已经出了位老朋友。
那身形彪悍的大汉比蒙辰足足高出一个肩头。单比体格,就是狮王阿尔斯楞也要甘拜下风,正是人称柔回猛虎的许虎。
“蒙老哥。”许虎在城下哈哈大笑,虎步生风,快速走开,笑道:“哪个山旮旯里偷闲去了?兄弟好久未见啊!”
蒙辰早已下了马,两人猛然抱在一起,撞了撞肩头。再相视,又是双双大笑。蒙辰道:“想你小子一定得了消息,没料到这般快!”
“那是自然。吉白副将飞信传来,我岂能不快?”许虎虎背熊腰,往马边一立,顿时让蒙辰的马都打了颤。他轻啧一声,先看向了另一匹纹丝不动的赤红骏马,又移向辛弈,“世子爷?”
辛弈含笑。
许虎几步过来,这大汉竟几步之下红了眼,只切声道:“当真是世子爷?”将辛弈一看,抬手将自己的脸搓了又搓,“果然是世子爷!”
蒙辰牵了马,道:“当然是世子爷,傻愣什么,咱们里边说。”
许虎连忙应声,三人转入城内。直到入了屋,许虎的激动之色依旧没有散去。门一关,他竟先一步跪倒在辛弈脚边,见辛弈有不受之态,立刻道:“世子爷定要受我这一跪!”他揉了把眼,道:“当初大公子临行前叮嘱我万万要将世子爷留在北阳,可是我愧对公子,还是让世子爷落入那天杀的宵狗手中!若非公子给的柔回军命尚在肩头,此大罪我死不足惜!”
辛弈退开的步一顿,道:“此非将军之过。”
许虎捶地,恨声道:“世子爷不知,王妃香逝京都,大公子是执意要接回来的,可是当时战事吃紧,哥几个都耗在了战场上。唯独我退守柔回不动,本该最有机会前去接王妃回家。谁知仇德耀那老狗竟先行一步,却又在京都跟前吓破了胆!如今留得王妃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也是我一大罪!”
前一事若还有他些干系,那这后一事就根本该算在仇德耀身上。辛弈对北阳诸旧的唯一心结就是此事,当然接燕王妃骨灰的人马都到了京都,却因为畏惧祸患转而不接,直到现在燕王妃的骨灰还在京都。
辛弈唇线微紧,道:“将军快请起。”又道:“将军一直镇守柔回未见松怠,坚行我大哥的军令,这是为国尽忠。其余事,已翻页,将军不必自责。”
许虎道:“此为世子爷宽厚,我,我——”这威武雄壮的汉子竟然哇的一声就开始抹眼泪,哭的止不住。
只听外边蹬蹬蹬走近脚步和着铃铛的清脆声,一女子站外泼辣道:“虎子!怎么又哭上了!大老爷们不害臊!快闭嘴!”
许虎一擦眼泪,对辛弈更咽道:“世子、爷、爷,这是我婆娘。”
世子爷爷还没说话,那女子已经嘭地一声将门踹开,进来就要收拾许虎。岂料一进门就见她家猛虎跪在一白弱少年边上咽的上气不接下气。挤到嘴边的骂声一轱辘的滚开了,这美妇还扯着裙子,铃铛一响,一时间愣道:“你这是做啥。”
许虎像见了娘似的抽噎道:“娘子!”
许清娘提到小腿到裙子讪讪放下去,她脸一红,见辛弈望过来,嘿一声脱口道:“这小子长得俊啊......”
蒙辰低低咳了一声。
许虎人高马大,娶了个泼辣的俊俏媳妇。他在柔回这么多年,全靠这个媳妇打理内外,把他也收拾的服服帖帖。说到这个许清娘,又是柔回镇上的奇女子。说这许清娘原本叫清娘,是江塘水乡那边的生出来的女子,年幼丧父,祖父是个野郎中,她就跟着祖父一路走到北阳,几年的功夫下来把脉拿药的本事让老人家洗手不干了。祖孙两人才到柔回时,北阳军和山阴军共驻在这,正是胶着的时候,爆了场瘟疫,她一姑娘家混在军中骂的一群大老爷们跟着她救人。
许虎就是这群人里边一个,一眼就相中了这姑娘,死缠烂打百骂不走最终修成正果。据说当初辛振宵要携辛笠尸身离开,正是这清娘,挡在城门口足足骂了平王两个时辰,骂的平王动作不能,挺挺地在城门口闷了两个时辰,直到许虎带兵归来才停了口,凭此留下了辛笠遗体。
知道了辛弈是谁,许清娘也不怯,她讲话不拘小节,爽朗得很,又因为嘴巴厉害,话接的漂亮,让辛弈毫不感生疏。
这时候已是黄昏,这院子是许虎自己的,原本就有蒙辰住的地,许清娘又早给辛弈收拾了屋子。晚上大家就在堂里一起用了晚膳,饭后就早早沐浴歇下来。
明明一路赶的辛苦,身体疲累,可就是睡不着。辛弈翻了个身,将贴在胸口的玉牌捏在手上。一闭上眼,就是兄长们的模样,一会儿又是柏九的模样,混乱拥挤,他一直闭着眼混乱了半个多时辰,才渐渐睡去。
翌日天还未亮,许虎和蒙辰就已经在等着他了。辛弈换了素色的干净衣裳,出门了。三人没有骑马,步行出了城,又顺着边上的山峦起伏,到了一处高坡。
远远就能看见坡上扶了亭,亭下立了功勋碑。往后几步,就是辛靖和辛笠长眠的地方。
辛弈将一路沾上的灰尘拍的干干净净,才入了那亭。他先停在了功勋碑前,看最上边篆刻着一溜辛氏,跟着就是密密麻麻的英雄名字。只是这些英雄都化成了灰,就算留在了石头上,也丢在了泥土里。
辛弈挨个看下去,蒙辰在一边道:“这是到宛泽之役为止的北阳兵,我们怕柔回的风沙和寂寞抹了英雄魂,便索性在这里给大家都竖个牌。”他抬手在碑上抚摸,“兄弟一家,在一块才热闹。”
三人一起敬了酒,辛弈才移步向后边。
两人的坟头都摆了贡品,可见平日里常常有人来打扫惦记着。碑擦的很干净,上边描字的色也是鲜亮。可以干净和鲜亮在此处,未免叫至亲心疼。
蒙辰和许虎都退出了亭,辛弈盘腿坐在了两位兄长碑间。
他只摸了摸三哥辛笠的碑,对他大哥辛靖是不敢如此做的。他摸着,心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可是这些年的痛苦和思念都在翻滚和压抑间成了薄薄一线,他轻易不敢触碰,也不敢放纵。哪怕在兄长身边眼前,也已经想要维持男人的从容模样。
风动了他的发,像他大哥宽厚的手。因他三哥向来是个风风火火的混蛋,断不会这样温柔的抚摸。唯独他大哥虽常沉默寡言肃穆严厉,却对弟弟们总带些不动声色的温柔。
辛弈垂下头,有些难过。
“二哥不在这里。”半响,他开口缓慢着,像叙家常一般说:“大哥休被三哥那混子骗了。他以前用院里不值钱的蛐蛐换了我的真金白银,还道是人情生意。哪有这种人情生意的?他贯会捉弄人。家里打扫外院的小李子偷藏了几坛酒在外院上下边,他不仅换成了白水,还写诗作了人家一通。说好带我一口,结果又道我年纪小,自己全部喝光了。”
又道:“父亲现在不带兵了,大哥盯着他,叫他多陪陪娘亲。娘亲走的时候他好没出息,堂堂燕王哭的像个黄发稚子。可人又不在家里,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路,他哭的肝肠寸断,像已经忘记了还有几个儿子,一心要追过去。可他到底还记得自己是个王,硬撑在了战场上。”
辛弈停了停,想笑一笑,可是牵出来的表情比哭还难过,他道:“你们都在下边团圆了,看着我孤苦伶仃。想从前被当做吉祥物似的疼,后来多是要还这场恩情债的。”
“三哥,我在京都见了嫣姐,说是姐,倒不如叫声嫂子来得合适。”他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苦笑道:“这下好了,本就你能传宗接代,如今落在了我头上,可我也是不行的。你看我,断袖也断的干净利落,从哪里生个孩子续咱们这一脉呢?更何况我私心是不想续的。”
“从父亲开始,我们五个人都是要扛着命守着北阳。如今只剩了我,扛完这一生已经够了。江山代有人才出,何必尽往自己身上揽?燕王这一脉尽了两代忠义二字,我不想再来一代也压在这下边,叫其动弹不得,发作不能。”
“这话父亲听见了该打我。”
“大哥。”辛弈往辛靖的碑上轻轻靠了靠,道:“我有点想回家去,又怕进了门不见人。若只我一个人,又叫什么家呢。你见着了二哥,只替我对他说声多谢。”
谢他留了段善缘,庇护在了自己头上。
“我虽断了袖,却没胆道父亲面前这么说。我才装了几年哑巴,不想紧接着做个瘸子。”
“不知还能在北阳待多久。”辛弈叹息,“一想到燕王的名头要落在我身上,就怕到时候我下去被父亲追着打。我本就不是这块料,偏偏造化弄人叫我顶了这封号。幸有个人愿意教着带着,我跌跌撞撞,还是走上来了。”
“回去我再看看二哥。”辛弈直起身子,“你要有什么话不好当着父亲面对二哥讲,就告诉我,我去替你说。”
他说完,那风呼地一旋,像在拍他的胡闹。
辛弈微显少年人的羞涩,轻轻道。
“我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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