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落瓦


  快到晚饭时间,曹四走出曹宅。

  先前躲家里怄气呢。

  商三儿领赵老头他们出城后,曹四等了一天,也向胖大婶开口,说:“婶儿,认您做个干娘,可行?”

  胖大婶对他是好,但也知晓德行的,翻着白眼:“有事说事,我肚里怀得有,再收你做儿子,好与他争家产?”

  曹四被噎了下,猜不出她心情好坏,那事暂不想提,但胖大婶又笑着催:“说事!”

  他就硬着头皮:“城里这么多人仙,全踩我头上,瞧着一个个,我也不差多少,咋不能修行?求到婶儿这,拜师、认干娘都成,往后定好生孝敬您老两口!”

  张果果把头摇成拨浪鼓:“你不晓得,为这妙法的因果,我已死过丈夫和孩儿,满城最不能、不敢传法的,就是我!咱们处着,交情归交情,这事莫指望,寻别个去!”

  曹四诉苦:“我打小没爹娘……”

  胖大婶堵话:“要再说,连交情也没了,往后不许再登我这门!”

  完全断掉指望,曹四心情大坏,这几天都未到饭馆厮混,改回城主府蹭吃食。

  非但如此,白日里面也少露,就躲家里,逗红鸟耍,或捂头睡觉。

  曹宅那大门,都晓得好拨开,今儿午间,韩思进去,与他说城主回来,晚间要宴贵客,请他去田余那混饭。

  韩思还有事,怕到时不在门房上,先来说一声。

  终只能眼看着商老三风光,自家要灰溜溜地离开绿柳,曹四心情更糟了。

  饭不能不吃,要去晚了,指不定田余吃完,就锁门出去。

  出了曹宅,还想走小巷,直接去田余家,但见隔壁杂货铺门前,趴着老狗,不知怎的,前腿好似断了。

  商老三在杂货铺。

  他便走过来看。

  他到时,黄鹂已经飞走,柜上没人,也没听见里面的声音。

  想往里走,老狗起身挡,不许进。

  不难猜!

  咬紧牙龈,在门前稍站一会,曹四折身先走。

  走到东正街,进书店。

  书店至今没有主人,铺门一直敞着,里面已积着好多灰。

  里间的书籍,搬走的难民们瞧不上,公学里有孩儿启蒙后,拿走几本正经书,其余寻消遣的,拿走些闲书,曹四这般极无聊的,也拿过好些不正经书。

  但便如此,剩下的还很多。

  不管内容正经不正经,曹四只挑最厚的两本。

  进里间院里,寻着根麻绳,就宽衣解带,把两本书绑在后臀上。

  走路有些别扭,但能行。

  回到十字口,再一次往杂货铺里闯。

  老狗又横身来挡。

  曹四跨脚,顺势就骑上去。

  老狗并没躲,但背上根根狗毛直竖起,根根似针。

  说像针,还只收着的,其实威力远甚,那两本书再厚,也只是凡物,哪真挡得住?

  但今日曹四要做滚刀肉,发起狠,便臀肉被扎烂,也死忍了不下来。

  主人只说扎烂他的臀,言、意没别的话,老狗也任他骑着。

  曹四后摆上染血,但骑着老狗,好一会它竟都不动,以为成事了,激动着下令:“老狗,去把商老三拖来,让全城瞧瞧光腚城主!”

  老狗转回头,狗眼中带着怜悯,像瞧个傻子。

  拜师那晚,三友道人给商三儿的原话是:魂奴只可有一主,勿使他人骑,骑得多了,你留的魂识就要渐消,当心反噬。

  须“骑得多了”,不是一回,也不是要改认别个做主子,而是反噬原主。

  老狗此时的神态竟似人,让曹四醒悟:“那狗日的又骗我!消遣老子的!”

  臀上流血不止,而且那狗毛戳的伤,疼痛绝不在官衙板子之下,他跳下来,在地上打着滚,哭着嘶吼着嚎叫着,骂:“一辈子没个真心,狗日的商老三!”

  原绿柳城人口近三万,如今满打满算,也只两百多人,比原先实是少得可怜,但次次安置,除街上铺面,余下的也多住在两条街近处,怎也算有些活气儿了。

  人仙们耳力强,十字口的大吼大叫,很快引好些人看。

  公学只早上讲学,正没事做的孩童们;没病人没功德叶进账的药铺老板娘;虎卫府装病装有事没去城主府的那三个;住铺子不做营生只惦记几时娶上媳妇的仲熊、苗秀;城里娇娘多,暗恨不再受瞩目的胭脂店陆娘子;各条巷子里,刚要抱柴禾做晚饭的人们。

  正街、通街,一个个涌出来,扯着脖子看热闹。

  杂货铺里间,两人第二回还没完事,曹四的闹腾,也听见了。

  韩窈娘手脚推踢他,商三儿正在兴头上,只不管不顾。

  窈娘着急:“莫贪了,快出去轰走,丢死个人!”

  商三儿不肯舍:“任他叫去,还能少三爷块肉?”

  窈娘快要被气哭,但推不动,要命时候也拿他无法,急软声哀求:“爷爷,你已上了手,往后又不是不给,再任他叫,我还能见人?”

  商三儿还不乐意:“嗯!既已被叫破,管他……”

  “哗啦!”

  因金仙进城,成衣店陈婆婆那,没再用绣花针去偷听,直到曹四嚷开,才知狗男女在杂货铺里搞上。

  马童氏一句“抠婆婆”把她气回家也没隔多久,还想着平息下火气,方好到城主府吃席,与金仙说话。

  气本未消,得知小龟孙刚回城,不与自家乖孙叙话团聚,大白天倒不要脸,来街上与野女人苟合,哪还忍得住?

  绣花针疾飞过去,里间那妖精说话,小龟孙竟嫌没尽兴,不肯走!

  于是,绣花针发威,飞到屋顶上,“哗啦”声中,打下大片瓦。

  钻入棋盘、再出来,伤都好了,小事。

  已有阳光照射下,再不敢继续了。

  只有绣花针会使这坏,扯过衣袍,商三儿也就骂骂咧咧:“死老太婆,定只睡你孙女,不许睡别个?惹恼小爷,两枚枣都不给!”

  绣花针能使坏能偷听,但不能出声骂,只好任他在里边猖狂。

  等窈娘也套上衣裳,趿鞋逃进别的屋藏着,他方出门。

  曹四还在地上滚着叫喊,远近都有围观者,一个个眼下不笑的,心里也在笑。

  大城主不甘示弱,瞪着眼,环视一圈,方蹲下身,先叹口气,再道:“说了就送你走,哥哥怎还要闹?真要耍,兄弟陪你耍场好的!”

  商三儿语气不善,是真要翻脸的样子,曹四也不认怂:“再不敢劳您大驾,我自家出城,死在荒山里,还清清静静!你尊贵人本事大,要等不得,现在就弄死我,曹四爷皱下眉,算你和里间那货养的!”

  硬话说完,再哭嚎:“天老爷,狗日的丁点没义气,当年……”

  有回商三拉着稀,两个一起过堂,自家替他多挨了两板子;钓着虾,回回许他打秋风,分润他花销;赌场里赢到钱,都请他下馆子;某回被外地客商追着打,是他曹四断的后。

  凡此种种,其实商三儿也做过不少,但此时臀上冒着血,在地上哭诉数落请人评理,就比站着的占理些。

  “哎哟!腚下垫书,要偷三爷的狗,倒有理了?”

  在地上打滚半天,那两本染血的书早滚落出来。

  曹四不管:“狗日的只管大富大贵,弄死老子罢!”

  闹腾着,雷雨小跑过来:“城主,我带去整治!”

  绿柳城里尽是人仙,衙兵们除了做杂事,唯一能整治的也就这位曹四爷,雷雨已听屠老二等老人说过。

  西正街上,田余等衙兵,也正跑来。

  自家没干好事,街面上人也多,商三儿冷哼着:“拖回曹宅,叫他想仔细就成,别的莫管!”

  再不管别个,伸个懒腰,起身回家。

  北通街上,踹老狗一脚:“往后再不许别个骑你。今晚就去寻砖瓦,把那狗日的银子全换出来!”

  于曹四而言,皮肉之伤算不上多痛,啥整治也比不上偷他银子。

  上回还给他剩下大半,敢叫商三爷羞恼,给他全端了!

  回城主府里,商大娘尚不知街上变故,纪金仙倒在笑。

  商老三先到秘库,功德叶之外,取龙山茶三斤半,分作七堆,各装竹筒、陶罐里。

  回客厅没多久,马童氏、赵同两口子等,一个个已进府,都请隔壁席上坐。

  等陈婆婆进来,不给他留情面:“哎呦,老夫人,今儿街上那热闹,您可不晓得!”

  当着商三儿的面,把状给告了。

  眉儿带着侍女们上菜呢,也全听进耳里。

  除了董老头,甄药神、胖婶儿等全已晓得,各个笑得不怀好意,在等看好戏。

  商大娘叹口气,先向金仙赔罪:“让前辈见笑!”

  纪红棉答:“不相干,可见我没说差!”

  商大娘点头,又向客人们道:“稍后就开席,我先交待他几句!”

  扯着商三儿耳朵,揪出门去。

  “疼!疼!娘唉……”

  揪过个转角,挡住客厅那边视线,请罪荆现身出来。

  “唉!娘!今日有客呢…啊!”

  “砰!”

  “你还晓得有客?”

  “砰!”

  “你还知羞?”

  “砰!”

  ……

  连砸十多下,打得商三儿从惨嚎到再嚎不出声,又尿湿裤子,老娘方拽着衣襟问:“你自家不要脸,也不给老娘留脸?勾搭人都不挑个时候?非把你老商家祖宗气跳出土来?”

  商三儿气若游丝,已答不了话。

  客厅里几位,全都听见,除了青面红眉的阿丑,个个咧嘴笑。

  出掉恶气,商大娘丢下他,自回客厅,没脸说别的,只道:“咱们先开席,他一会就来!”

  打不投降的商三儿在地上缓过气,爬起身,抽着冷气先回屋子,换身干净衣物。

  回来,低眉顺眼地坐入留出的空位。

  席上就老娘和纪金仙娘俩,再加七个九阶,再没别人,眉儿、荷叶带着侍女们在厨房吃。

  吕家送的侍女中,就有位专精厨艺的,手艺比老娘好,今儿菜都是她掌勺做的。

  但商三儿屁股刚落地,还没尝到味,老娘就冷着脸吩咐:“你四位长辈的谢仪,还不奉上?”

  这趟地龙山之行,金仙给的好处全在商城主身上,城里这些位的谢仪,就不归纪红棉出。

  五节虾没出手,但韩窕妹卖酒的进账,已全交给商大娘,加上奇珍阁几次送来的,也尽够给。

  先对屠壮道:“城里已没酒,屠大叔得等新酿出来,便你家小妹的婚事,也莫定太早,早了没酒用!”

  屠壮应道:“你晓得的,也不能久等!”

  屠小妹那肚皮,一天天就大起来,确实不能再拖。

  商三儿答:“明日我酿酒,七天就成!”

  赵老头两百三十叶、甄黑心两百叶,最后陈婆婆的一枚得子枣,都给付了。

  再拿出龙山茶:“这茶叶是好,可惜量少,各只送得起半斤,省着些喝!”

  再次被救了性命,甄药神倒不客气了:“搜着二十来斤呢,现只七个九阶,一人一斤也给得起!”

  商三儿得意着:“黑大叔,你不知我聘人仙的本事,再过一年半载,指不定要变十七位九阶,总要留些给后来的,也要应酬!”

  虽是夸口,但这泼皮又添了位金仙的大因果,还真不敢小看他,甄药神没再多争。

  商三儿送茶,董老头、胖大婶和新来的马童氏都有,但给出六份,独留着陈婆婆的,瞄一眼老娘,商三儿问:“便哪位来判,打坏人家物事儿,也该陪罢?”

  摆明要用茶拿捏,但陈婆婆性子强,不愿服软:“可巧,老太婆也不爱喝茶,不给就不给罢!”

  商三儿不依:“打坏别家屋顶,仗着九阶本事大,就不讲理?”

  陈婆婆哼还他:“当初还打落你两颗牙,婆婆身残躺了好久,是赔牙,还是赔礼了?”

  眼看要在席上吵起来,本不想多管的金仙都要头疼,只得出声:“当心又吃请罪荆!”

  她出声,商三儿止住,陈婆婆也不再硬怼。

  纪红棉道:“吃着席呢,不好闹开,要不嫌弃,我给你俩判?”

  没声音答她,纪红棉便道:“陈婆婆随你救我孩儿,龙首峰上也拼了命的,出门时不知得子枣多,是吃亏了,但说定的事,只补她三十叶,小道友以为如何?”

  商三儿轻点头,认了。

  “婆婆这,虽不是平白无故,打坏别人屋顶,不赔也不好,为儿子媳妇讨回枣去,叫他两口子出力,帮杂货铺补好瓦,可成?”

  陈婆婆也就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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