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


  孩子的小心思,  赵秀云也不是时时摸得懂的,她吃过晚饭,单牵着禾儿去散步。

  禾儿一晃一晃妈妈的手,  看到小石头踢一下,  看到大石头踢两下,  好像所有孩子都不会好好走路似的。

  赵秀云心疼她脚上那双好端端的鞋子,  说:“鞋都踢坏了。”

  其实禾儿是知道妈妈有话要跟她说,  有点不自在要找点事情做,  伸手去揪路两边的杂草。

  赵秀云还能不知道她,  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  隔老远才有一个路灯,母女俩的影子被拉长。

  禾儿想踩踩不着,自己嘎嘎笑。

  就是个孩子。

  赵秀云摸摸她后背的汗,问:“你喜欢爸爸吗?”

  禾儿不假思索道:“喜欢啊。”

  孩子爸爸听到一准高兴,  赵秀云追问道:“是原来就喜欢,还是今天才喜欢?”

  禾儿伸出自己的小肉手比划道:“原来是这么多,现在是这么多。”

  比起来大概是翻倍吧。

  赵秀云突发奇想问:“那妈妈呢?”

  禾儿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  说:“手不够用啦。”

  可爱又真诚,赵秀云恨不得把世上的东西都给她,  这句她也要记下来,晚上讲给孩子爸爸听。

  她说:“妈妈也超级超级喜欢你。”

  孩子也较上劲了,问:“那和爸爸比呢?”

  说不是方海亲生的也没人信。

  赵秀云碰碰她的小脑袋说:“不一样的。”

  爸爸说不一样,妈妈也说不一样,  禾儿有点执着着想要答案。

  “哪里不一样?”

  赵秀云显然比方海更会说话,  挂着一抹笑说:“你和妹妹是我肚子里出来的,  不管怎么样我都喜欢。爸爸是后来的,  他是做得非常好,  我才喜欢的。”

  不是去解释男女之情,那对孩子来说太难理解。

  禾儿的重点显然也偏掉,赞同道:“爸爸很好。”

  大部分人的爸爸都很好,但她的爸爸肯定是最好。

  不知道的以为她是摇颁奖呢,赵秀云好笑道:“你觉得哪里好?”

  禾儿想想说:“不打人,也不骂人,给买很多好吃的。”

  “还有呢?”

  “喜欢我和妹妹,也喜欢妈妈。”

  赵秀云想起来她下午才在告状,问道:“你不是说爸爸说‘不喜欢’?”

  禾儿高傲地扬起下巴说:“我看得出来。”

  她才不是那种傻傻的小朋友呢。

  多大点的人,她说的喜欢和大人的不是一个意思。

  但赵秀云没有纠正的意思,问:“喜欢你们不可以,还得喜欢我吗?”

  禾儿用力点点头说:“妈妈最重要。”

  她补充说明道:“以前就没有很喜欢。”

  所以她也没有很喜欢爸爸。

  赵秀云大为震撼,其实孩子眼睛亮着呢,看得出来刚随军时和现在的区别。她以为禾儿对爸爸的戒备心是因为不熟悉,原来还有一部分她的原因。

  也是,禾儿随妈妈,看得出来妈妈对爸爸不是全然信任,自然也不会掏出一片真心。

  这样想想,她们母女委实都有点难打动啊。

  赵秀云停下脚步说:“那我们只能以后都多多喜欢爸爸了。”

  什么叫多多喜欢呢?感情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禾儿睡觉前殷勤给爸爸捶背,用的力气特别大。

  方海心肝脾肺肾都快给捶出来,告饶道:“不用不用,我腰不酸背不疼。”

  当然了,孩子那点力气对他来说是毛毛雨,不过故意咳嗽逗她们玩而已。

  禾儿高高举起的手,轻轻放下,但自觉今天“多多喜欢”的任务已经完成,手一挥带着妹妹回房间睡觉。

  赵秀云检查好门窗,会再去看一眼孩子睡得怎么样,尤其是天气渐渐转凉,最怕她们俩踢被子,每次生病都是两个一起,折腾得人不轻。

  她在分辨孩子真睡假睡上有一套,轻轻地在小脸蛋上亲一口,大的小的都装不住,嘎嘎笑。

  皮的哦,赵秀云瞪眼道:“赶快睡,明天还要上学。”

  她坐在床沿,有一搭没一搭给孩子拍拍背,过会自己都打哈欠,孩子的眼皮才不紧不慢松下去。

  她掖好被子回房间。

  方海在看今天的报纸,他眼神特别好,米粒大的字,隔老远也看得见。

  赵秀云跨过他躺好,开口说晚上和禾儿的聊天内容。

  方海感慨道:“是禾儿的心思特别多,还是孩子的心思都这么多?”

  赵秀云想想自己孩子的时候,说:“因为她的心思肯对爸爸妈妈说。”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爸爸妈妈允许她讲出来。

  大部分孩子,都是一直藏着,藏到自己也想不起来的时候,就以为没有这回事。

  赵秀云给他举例说:“我小的时候,很想跟我妈说‘不带弟弟,要出去玩’,但我不敢。”

  轻则一顿骂,重则一顿打。

  所以她不会要求禾儿一定要带妹妹,但她很愿意帮妈妈分担,也很喜欢妹妹。

  孩子多的人家,父母或许顾得上老大老二,后面的几乎都是大的带小的长大。

  方海回忆起来,说:“我是我哥带大的。”

  他哥根本不会带孩子,更多是拿他当玩具,反正都是放养。

  大家都这么跌跌撞撞,有时候想起来觉得能活到这么大都不容易。

  赵秀云又想起她大姐赵秀丽,说:“我姐那天问,成高能不能送这儿来当兵。”

  成高是她大外甥,今年十七岁。

  方海有些为难道:“这得看分配的,不一定能到咱们这。”

  赵秀云也知道这个道理,说:“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几个外甥她都带过一阵,很有感情,不管跟大姐怎么决裂,孩子总是关心的。

  她之所以提这个,是为了说件事。

  “你知道她为什么想让孩子当兵吗?我姐夫家里给成高弄了份工作,不然他就要下乡,我姐想把这份工作给她的好弟弟。”

  方海大吃一惊道:“那怎么行?”

  弟弟是人,儿子就不是人了?

  赵秀云也苦笑道:“当然不行,她自己还没跟我提,是成高写信来我才知道的。”

  她是真心盼着姐姐能过得好,这会也觉得除非一阵雷劈中她,不然这辈子是不可能好了。

  方海不赞同道:“当然是自己的孩子最要紧了,侄子能给她养老吗?”

  这道理,大家都懂。

  赵秀云等着的就是这句,正色道:“不是我挑拨啊,但我得丑话说在前头,我生苗苗以后,你家里就提过过继的事。”

  她当时太不好,懂一点的老人家都知道以后不好生养,毕竟是新社会,不提休妻这回事,但打主意的人不在少数。

  方海当然知道自己家的人是怎么回事,虽然也不太愿意说他们坏话,还是说:“他们想得美。”

  他就是生不出孩子,也没有那种给别人养孩子的大度。

  赵秀云表明自己的态度,也就放心,打给哈欠道:“睡吧。”

  方海窸窸窣窣把报纸放好,关掉台灯,心里琢磨这事。

  他睡觉一向不安分,今天没动静,赵秀云心里生疑道:“你不舒服?”

  方海走着神呢,轻笑出声道:“知道了。”

  知道什么啊!

  赵秀云羞得一张脸,差点把他的背挠花。

  等怀中人沉沉睡过去,方海轻轻叹口气想,老家估计有得闹,这几回来的信别的不说,都在催怎么还没动静。

  老人家最重子嗣,他想起他妈的性子都头疼。

  要怎么拿捏呢?

  他第二天非常真诚地问媳妇。

  这事也有赵秀云的一半责任,她笑得不怀好意说:“有个法子,有点缺德。”

  多缺德?

  方海侧耳倾听。

  赵秀云趴在他耳边说:“你不能生。”

  这可真是缺德啊。

  方海想想自己要是写信回去这么说,哪怕嘱咐不要说出去,也一定会传出去的。到时候哪还有人记得他功成名就,说起来都是老方家那个不行的。

  而且这也不完美啊,家里一定会闹过继。

  赵秀云出主意出全套,说:“这信我来写,保管他们屁都不放一个。”

  她写的时候,方海就在旁边围观。

  其实也挺简单的,就是以“他方海居然不行,你们老方家必须给个交代”开头,把上上下下骂一顿。

  方海怀疑这是她的本心,积攒许久的怨气,也不敢问,接着往下看。

  后头的就简单了,写“方海求我不要离婚,所以以后家里钱归我了,以后你们老实,我就按月给钱,不老实,一毛我都不给”,完完全全翻身当家作主的姿态,写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显然不知道憋了多久。

  这能管用?

  方海有些质疑。

  他这窍开得不够,赵秀云笃定道:“怎么不管用,其实前面后面都可以不说,只要说惹我我就不给钱就行。”

  老方家可每个月指着他每个月寄回去十五块钱过日子,一个壮劳力,全年满工分,扣吃扣喝,也就剩个二十块。

  方海只是还对父母留一丝情,不想用这个威胁罢了。

  赵秀云可没有,也不等邮递员上门的日子,哒哒跑到公社把信寄出去,高兴地拍拍手,等着婆家人收信人的反应。

  叫她诚实,现在是太诚实。

  方海的天平倾向她和孩子,只能假装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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