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假河伯
魏道先从袖中取出三百枚白玉飞钱装入一个袋子中,侧过身递给林书,一脸不情愿道:“记得省着点用啊,我没剩多少了。”
林书摇头一笑,挥手拒绝,“我不需要。”修补大道,只是对于那些极限所在而触手不及的修士。于他而言,破境只在一念之间。他在意的只是这次西境之行是否能找到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不要就算了。一路上多保重,我不在没人护着你,你自己小心。”魏道先像个老妈子一样语重心长道。
“知道了。”他笑了笑,转身御风远游。这些话你还是说给自己听吧,这一路上也就你喜欢管人家的事。
他这次去西境只是为了找寻那处山脉,如果真和自己的魂魄缺失有关系,他就留在西境继续查。但那幅画面给人留下的印象就像是数十万年前那般久远,就算真有这么个地方,恐怕也早就消磨无迹了。
魏道先看着林书远去留下的那一条道气残余,还是有些难过。
其实他算是个有些孤僻的人,这些年他认识的人少,能够当做朋友的人更少。不喜欢孤零零一个人,想要用朋友之间的那种熟悉感来打消一个人独处时的孤独落寞。
他回到屋内,看着空落落的房间,就像是他本人一样,无人问津。师傅,师姐,师兄们都不告而别,现在林书也走了,又回到那种一个人的孤独。
魏道先深呼出一口气,难过归难过,生活还得继续。
走到山脚,正要御风而起,突然被张文同和李德叫住。
“不辞而别?”李德边走变笑道。
魏道先转过身,歉意一笑,“没什么打扰的必要。”
走了就走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像那些话本上的,朋友离别,一个个哭的稀里呼啦,说些话来煽情不已,怪难为情的。
张文同走近了,微笑道:“朋友之间,没有打扰一说。”
也是,魏道先觉得自己有些孤独,因为没什么朋友相伴了,但其实眼前就还有两个。
“师傅有事处理,就没来相送。”张文同有些歉意道。
魏道先摇摇头,“也没什么好送的,又不是见不着走了,以后有机会我还会来的。”
李德笑着点点头,“那我等着你。”
魏道先转身就要走,又被张文同拦住。他回过身看着张文同,难道还有什么事不方便说吗?
张文同只是轻声道:“一路小心。如果遇到危险,向山上传信。”
魏道先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答应。这时候不是应该祝我一路顺风,在抱拳语重心长地来一句“保重,后会有期”吗?
他没有过多在意,御风起身直冲云霄,向着南境仙宫而去。
望着魏道先离去的背影,李德喃喃自语道:“你说北境的人会不会偷偷摸摸下黑手。”
张文同若有所思,轻声道;“希望不会吧。若是真有,希望他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李德不置可否的点头。就算真是北境的人要针对他,要杀他,他也一定能安全无恙!
魏道先一个人御风在云海之上,看着一眼无边的云海和低头不见边际的大地,有些惆怅了。
天地何其大,超乎想象。目穷眺望,尚且不见。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现在再来看这句话,真是感慨万千。
人生天地间,最追求一个自由。不是了无牵挂,孑然一身,那只是身无外物,无所求罢了。人有所求而不为其困,路在前方,举步行之。
对于魏道先而言,师傅和师姐师兄虽然暂时找寻不见,但他相信,有缘自会重逢。现在心中挂念纠结的,就是苏玉瑶了。此去南境,见不见的到都难说,更何况就算见到了,又能如何呢?
喜欢这件事,实在是折磨人。
对一个人不只有喜欢或不喜欢,更多的只是一种陌生,无情感。如果像陆雪清说的那样,那么苏玉瑶就是任何人都难以让她动心了。入山修道,境界高了,年纪大了,对情爱一事也无所求,无所谓了。这种人虽然少,但还是有,情爱二字对他们而言就只是两个字,何谓情,何为爱,无所谓,漠不关心。
他也怕苏玉瑶万一就是这一类人。
为情误道常有,因道失情也不是稀奇事。
每次一想起这事,魏道先就惆怅又惆怅,哀叹再哀叹。
正在天上俯瞰人间河山,感慨着高山险峻,大河磅礴。魏道先不经意间瞥见一眼地上一座城池,无数百姓排着队出城,围成一圈,又重新进入城中,如此往复,几乎一座城中无论男女老幼都是如此。
他轻轻落在城外,想要找个人问问是什么情况,但又见所有人都是愁眉不展,缄口不言,不好问。
马上入冬了,这时间貌似是没有什么节日,也没听说过什么节日有这习惯,总不能是什么地方习俗吧。
魏道先瞅着所有人都是低头各自排着,没谁注意他人举动,悄悄的排入间隔较大的两人之间。后面一人感觉到什么,试探着轻轻抬头,又没见着什么异样,立刻又低下头去。这时候有任何不尊敬的举动,那可都是犯众怒的。
魏道先学着他人低头往前走着,进了城,才像其他人一样恢复正常。城外是一片寂静,城内却是喧闹异常。他看着满街的行人貌似都挺和善的,随意走到一处摊前。
摊后小贩见魏道先衣着光鲜,立即喜笑颜开,点头哈腰道:“这位公子,看看买点什么。”
魏道先点点头,随意瞟了几眼摊上的东西,漫不经心道:“我跟你问个事。”
那人见魏道先不是来买东西的,热情降下去不少,但还是陪笑道:“公子请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魏道先看门见山,直接问道:“这满城的人排着队出去围成一圈又从另一处城门进来,是怎么回事?”
那人脸上笑容立刻凝固,转做嫌弃惊恐,像是见着了瘟疫一般,厉声道:“问别人去!”
魏道先吃了一瘪,悻悻然走开。他摸了摸鼻子,自言自语道:“没理由啊,问个事情这么凶,难道有什么怪事?”
他四处走着,找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这种人平时孤独惯了,一说起话来拦都拦不住。但逛了许久也没见着什么慈眉善目的老人。
一个小孩子靠在一处店铺门口的柱子旁,看着转角一位卖糖葫芦的汉子,眼睛直勾勾盯着汉子肩上靠着的糖葫芦,不停咽口水。
魏道先微微一笑,小孩子童言无忌,没什么顾忌,不是更好问吗?
他拿出几枚铜板,买了一串色泽红润的糖葫芦走到孩子面前,蹲下身笑嘻嘻道:“小朋友,想不想吃?”
那孩子盯着糖葫芦,口水都快流出来,直点头。
“我问你个事,你告诉我,我就送给你。”魏道先道。小孩子而已,一点零食就收买了。
他眼睛里全是糖葫芦,不停点头。
但即便是这样一个孩子,在如此这般诱惑面前,听见了魏道先问的话,眼神瞬间变得气愤,愤怒瞪着魏道先,哼一声,转身就走,“我才不吃你的糖葫芦呢!”
魏道先愣在原地,咬了口手里的糖葫芦,气愤嘀咕道:“这小孩子!”
问个话而已,难道还犯了什么忌讳不成!
他叹了口气,还是施展一门读心术,直接看穿那小孩子的心思。
在山上的时候,师傅说过,不要随意查看别人的心思,人都有些秘密是埋在心底里,不愿意被人知道的。你随意就看见了,不礼貌。
但一个小孩子,能有啥秘密?
那孩子已经小跑着转过一个拐角不见了踪迹,但也无妨,魏道先已经将他的心思折叠做一本书,开始翻看起来。
刘讯,九岁,父母住在城西,算是个老实本分的小生意人。
还有个姐姐,刘雨婷。嗯,他这姐姐长的是真心漂亮!可惜竟已有婚配了,她这未婚夫就很不行了,长得比我都差远了。
我魏道先虽然算不上英俊潇洒,但好歹也是五官端正,最重要的是气质过人呐!
果然,有钱人就是嚣张!
明日午时一刻,选取刘雨婷做新娘,祭祀河伯。
祭祀河伯?!
魏道先都有些不敢相信,这都什么年头了,还有人信这一套?!
河伯,他魏道先都认识几个。只有真正气势磅礴的大江大河才能孕育出一位水运精灵,或男或女,至少六境往上,才有资格称作河伯。正宗的河伯要有仙宫亲自封册,建立庙宇供奉金身香火。
魏道先看了看这一座白河城四周方圆数百里,根本没有一条有可能凝聚水运成就河伯的河流。
那就是有妖邪作祟了?敢打着河伯的名声做这种祸害人间的勾当,看来是真不怕死。这方圆千里都没有个像样的山上宗门,也难怪这等妖邪敢这般猖獗。
只是不知它已经为祸多少年,祸害了多少女子与百姓。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看来我魏道先今天来到这儿,就是天意要我除妖卫道来了。
记得以前在山上无事看那些话外杂本的时候,就看到过有妖怪冒充河伯,要求地方城镇献祭出一位妙龄少女供它吸食精气以修练邪道的目的。后来被一位云游散仙路过顺手就给收了。
呵!古有西门豹治邺,今有我魏道先来效仿?
魏道先笑了笑,既然让我遇见了,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他几口吃掉糖葫芦,径直朝着城西刘讯家中去。
一路上不少人,有的皱眉哀伤,有的则是喜笑颜开,暗自得意一般。
魏道先走到那户人家门外,正要抬手叩门。忽然余光瞥见自己这一身行头,貌似不像是那种书上画的一身正气的山上神仙。这种书在人间流行颇广,不少凡人都对上面画着的神仙画像深信不疑,就觉着那些道门神仙就该长这样。
他一挥手,给自己换了套黑白相间的宽松道袍,手持一柄拂尘,足登一双云履靴,头戴一顶青鹤衔珠道冠,一身仙气。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敲响这家人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身穿素色衣裳的年轻妇人,面容憔悴,双眼红肿满布血丝。
魏道先见她有些怀疑不安,微笑道:“贫道是北方焕金观道士,下山云游路过此地,见着城中妖气隐现,看似天气晴朗,其实乌云密布,又以此处最盛,所以冒昧打扰,请教夫人,最近是否有妖怪作祟。”
妇人眼中闪过一丝期望,随即又黯淡下去,无力说道:“回道长话,城中从未有过妖怪造罪。”
魏道先微微皱眉,有些恼怒。
你的女儿明天就要去祭河伯了,要去送死了!你居然说没有妖怪,就这么怕那个河伯?
“夫人,是何人?”一个沙哑嗓音自院内堂中传来。
魏道先视线看穿大门望去,是个中年男子,头发半白,身形憔悴。
妇人抹了抹眼泪,略有些抽泣道:“是位道长。”
男子抬起头向外看去,“让道长进来吧,你去给他准备些斋饭。”
女子看了眼魏道先,点头答应。转身道:“道长请屋内坐。”
魏道先点头走进院中,去屋内坐下。这种时候了,还能礼节待人 ,算是一户好人家。
那这个妖还是得除。
他来到屋内坐下,打了个稽首道:“贫道魏道先,见过刘兄。”
男子忽然睁大眼有些震惊 ,他怎么知道我姓刘?
魏道先微笑道:“略懂道法。”
男子立即起身 一个山下凡人不懂山上稽首礼,只好抱拳惶恐道:“刘伟见过道长,多有怠慢,还望道长不要计较。”
魏道先微笑着摇摇头说了一句无妨。
之前那个小男孩突然走过来,看着魏道先。
四目相对,魏道先有些紧张,不会被认出来吧。
“就是他。”那男孩指着魏道先说道,“就是他说给我糖葫芦,然后要问我那件事。”
刘伟先是一愣,瞥了眼魏道先的脸色。
魏道先故作皱眉不解神色,似是告诉他说,这孩子怕是认错了吧。
刘伟拍了拍男孩肩膀,轻声道:“去玩吧 。”
那孩子虽然坚信魏道先就是先前那人,但他父亲既然说了,他也只能不情愿的走开。
刘伟抱拳弯腰道歉道:“小孩子不懂事,望道长海涵。”
魏道先微笑着说了句无妨。随即坐下来,见刘伟情绪稍微因为自己这个外人到来分心,稍稍稳定了些。他一手搭着拂尘,微笑道:“不知刘兄可曾见过那位河伯。”
刘伟听见河伯二字,又怕又恨。堂堂一位河伯,竟然要每年给他献出一位妙龄处子,何其荒谬!今年就是他的女儿要被献祭出去,如若不允,就要发水淹没白河城 ,这叫他如何能够不恨他?!可他又不敢说出来,怕万一热闹了那河伯,他要报复城中百姓,那有该如何是好。
刘伟咬牙皱眉,愤恨不已,但有从未见过那河伯。“不瞒道长,未曾见过。”
魏道先微微一笑,“那我要是说那位河伯只是个修练成精的妖怪 ,刘兄作如何感想。”
刘伟听了这话,连忙四处张望,生怕隔墙有耳。他起身做到魏道先旁边,轻声问道:“道长此话怎讲?”
他不敢大意,这件事但凡有一点意外,遭殃的都会是一城百姓。
魏道先甩过拂尘搭在另一手上,缓缓道:“那不是什么河伯,只是一个河中修练千年的妖怪。我这次就是为了铲除它而来。”
刘伟像是见着了救命稻草,语气哽咽,求道:“长恳求道长救我女儿性命!”说着就要跪下去。
魏道先赶紧扶起他,惶恐道:“修道之人除妖卫道是本分,受不起此等大礼。”
他确实不喜欢别人这般……道谢?总觉得怪怪的。上次还是那位郡守,只不过一人只是溜须拍马,另一人则是真心感激。
妇人端着斋饭,听见这话,也要当场跪下,被魏道先拦住。
“斋饭我就不吃了,我修道小成,早已无需这等人间烟火。既然又要怪作孽,我自当除之。”魏道先淡然道。
刘伟夫妇二人一时间相拥而泣。
看得魏道先在一旁尴尬不已 自己是不是装的太过正气了些,不那么……接地气?
“献祭一般是在哪里,如何献祭?”魏道先问道。
刘伟转过身,抹了抹满脸的泪水,恭敬道:“回道长话,这城中有一座黑雾河河伯庙,是以前修建来专门供奉那河伯……妖怪的,每年这时候,都会将要献祭出的少女红妆打扮,装入轿子放在庙中,然后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不出,等到第二天才敢出门,那时候献祭的少女就已经被那妖怪带走了。”
魏道先点点头,这样也好办。他吩咐道:“你们先不要向别人提起我 ,更不要说我为除妖而来,以免走漏了风声。明天照旧将你的女儿送入庙中,我自会在那妖怪来时将其诛杀。你们不需担心就是。”
刘伟点头答应。但心里不免担忧,那妖怪敢冒认河伯,万一凶狠无比,道长未能捉拿,对整座白河城数十万百姓来说都将是一场灾难。
天不亮,数位身材壮硕的汉子就已在门外等候。
梳妆完毕,盖着红盖头,一袭红衣的刘雨婷坐入轿中,被抬往河伯庙。
刘伟夫妇眉头紧皱,心中担忧万分。
一座城中寂静无声,空旷得教人有些心慌。
魏道先此时就躺在河伯庙的房梁上。他昨晚上没睡觉,睡不着,在天上云海中静躺了一夜。
轿夫抬着轿子走入庙中,放下轿子转身离去,全程没有一点声响。
刘雨婷坐在轿中亦是无语。昨夜父母已经给她说了,那位道长会在庙中护她平安,让她不要太过担心害怕。
魏道先在房梁上躺了许久,见刘雨婷一声不吭,怕她太过害怕,安慰道:“姑娘不用怕,我在这,会保你周全的。你等着开开心心回家就是。”
轿中传出一声冷笑,又像是自嘲,有些失落和悲伤。“开心,什么叫开心。就算不被河伯杀了 ,回去嫁给那周家的浪荡子,不一样是生不如死。”
“啊?”魏道先呆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妖怪作祟,把妖怪杀了就行。可这种人间的家长里短他可不在行,这叫他该说什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人间是天经地义的事,他魏道先总不好跟人家说,这位姑娘不喜欢你那个混蛋儿子,不如看在我的面子上,这桩婚姻就此作废?
那他魏道先算什么,多管闲事?还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别有用心?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这种安慰人的话魏道先从来都不擅长,说不出口。但他也知道,如果刘雨婷真嫁给了那周家公子,这辈子就算是毁了。
魏道先有些无奈,一桩事情还没解决,似乎就又来了一桩更难解决的。他一个外人,难道还要为了她刘雨婷的婚姻大事去操心费力?
不擅长,不擅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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