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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风暴(五)


  老领班科维良和白头罗杰藏在湖岸的松树林中,巴巴地看着城内的火光越来越扎眼。

  虽然男爵千叮咛万嘱咐两人守好雪橇犬和冰车,但只要脑子没坏都能想透:什么狗?什么车?难不成男爵还打算回旅馆睡个回笼觉?

  事实就是男爵分不出手下看管二人,随口编了个理由稳住科维良和罗杰。

  湖面一片死寂,岸上了无人影,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逃跑机会。

  白头罗杰好几次想溜之大吉,可是每每窥见舅舅佝偻的背影和微微颤抖的手指,他又狠不下心。

  犹犹豫豫,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雪橇犬忽地狂吠,一骑跃出湖堤,朝着舅甥二人的藏身处飞驰而来。

  是男爵的侍从,看侍从的模样,应是刚刚经历一场苦战:胸甲被打得瘪下去一块,铅子还镶在凹坑里。原本干净的罩袍沾满血迹泥污,罩袍的包边都被烧得焦黑。

  看到领班和白发瘦子没跑,夏尔也有点惊讶,他停在林地边缘,招呼白头罗杰:“你跟我来!”

  科维良忙走向前,低声下气地问:“请问是要去哪?”

  “一句两句话解释不清,跟我走就行。”夏尔想了想:“把狗也带上,说不定有用。”

  “舅舅,您就别操心啦,我跟他去。”罗杰心一横,颇为光棍地走出树林,大剌剌地说:“但你得给我舅舅找个暖和地方,这里是人待的地方吗?冻都快冻死了!”

  “好办。老先生,知道施米德家在哪吗?去那就行。”夏尔抬手一指白头罗杰:“但你得老老实实跟我走,别动歪心思。”

  “可以,怎么走?”

  “会骑马吗?”

  “不会。”

  夏尔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就得委屈委屈你了。”

  片刻过后,白头罗杰如同一口袋面粉,以一种非常屈辱的姿势被捆在马屁股上。

  夏尔吹了声口哨,雪橇犬们躁动起来。

  “少乱动,摔死我不负责。”夏尔扬鞭欲挥,突然想另一桩要紧事,笑着叮嘱道:“到那记得改口叫伯尔尼上尉,可别露了馅。”

  说罢,他绝尘而去,雪橇犬们跟在后边。

  科维良目送二人离开,无声划了个礼,疲倦地走向施米德家宅。

  ……

  夏尔接来白头罗杰之后,温特斯立刻让白头罗杰领路去他偶遇绿眼睛和黑脸男人的地方。

  罗杰倒是配合,带着温特斯等人来到马纳街和奥梅尔街的交汇处。

  “是这里?”温特斯问。

  罗杰点头,指着路旁:“就在那,我看到黑脸送那个金发小子上马车。”

  温特斯环顾四周,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是寻常的街道景象:

  能容两辆马车并行的条石路,抵住道路的围栏和院墙。北城区少有商铺作坊,所以道路两旁大都是住宅。

  除了温特斯的部下,还有二十多名北城区的民兵稀里糊涂就被带了过来。

  此刻,他们正三五成群地站在温特斯身后,一边窃窃私语,一边不明所以地等待命令。

  温特斯思考片刻,蓦地转身看向民兵:“谁当过十夫长?军士?”

  一众民兵面面相觑,两个年纪稍大的男人站了出来。

  温特斯见状,又点了一个面相老成可靠的民兵:“你也是十夫长了。”

  随即,温特斯从携具中拔出骑枪,径直走到十字路口中央,杀气腾腾地下令:“抢劫埃斯特府的暴徒就逃进附近的民宅,从这个十字路口开始,给我挨家挨户地搜!宁错抓,不放过!大胆去干!有什么干系全由我担着。”

  民兵们也不知道是否真有暴徒,但伯尔尼上尉放话一力承担责任,将他们放置在安全的道德高地,他们心中的质疑也就被暂时搁到一边。

  二十多名民兵被温特斯大刀阔斧分成三队,每队由一名温特斯的部下和一名“十夫长”领着,分头前去搜查。

  但凡一项任务的执行者认为自己不需要担责,那他们就会少三分顾虑,多三分凶狠。

  犬吠、惊呼、拍门、喝骂,黑暗中接连窜出灯影,本就因为骚乱而彻夜难眠的住宅区,顷刻间被闹得鸡飞狗跳。

  “开门!开门!”

  “你们……你们是谁?”

  “没听到警钟声?有暴民跑进了北城!奉伯尔尼上尉的命令,搜查暴徒!”

  “伯尔尼上尉?啊?等等!你们要干什么?!上楼去亲爱的!带着孩子回楼上去!你们——我家没进暴徒啊!”

  “不搜怎么知道没进?宁错抓,不放过。给我搜!”

  “你们要干什么?!我跟你们……”

  “哎!等等!别打人!这人我认识——鲁道夫先生!”

  “德特里希?是你?你怎么?”

  “唉,我也是听穿军靴的。您甭害怕,不是抢劫,这几位先生都是有市民权的自由人,不是强盗。我们真是来找暴徒的。”

  “那……唉,那你们别吓到孩子,也别乱翻、乱打碎东西……”

  “好好好,放心。对了,您不也是自由人?鲁道夫先生?”

  “啊?怎么?”

  “那你还不赶紧穿上衣服?把枪找出来!跟着我们搜暴徒去!你还不知道?今晚所有自由人都已经被征召!伯尔尼上尉说了,谁敢不去,军法从事!”

  很快,又一栋房屋门外。

  “开门!快开门?”

  “谁啊?鲁道夫先生?这是要?”

  “唉,奉伯尔尼上尉的命令,搜查暴徒。”

  “可是……我家哪来的暴徒呀?”

  “上尉的命令,哎呦,我也有没办法,都是奉命行事。卡西米尔,你也快穿上衣服,把佩剑找出来,跟我们搜暴徒去。”

  ……

  四周是深沉的黑夜,十字路口只剩下温特斯、卡曼和白头罗杰三人。

  卡曼眼神冷沉,一言不发。自从离开旅馆以后,卡曼仿佛陷入破罐破摔的状态,出手比温特斯还要果决且无情。

  温特斯则阖着眼睛,抱着佩剑,养精蓄锐。

  凡走过,必留痕迹。背誓者的刺客[跑得了修士,跑不了修道院]。所以没能抓到活口,温特斯也不纠结,因为他要的是一举捣毁帝国虫豸的老巢。

  按照温特斯的安排,每支搜查队配发簧轮短枪两支,如果有任何异样,立刻鸣枪传讯。如果没搜出问题,就征召被搜查人家的成年男性,继续往下搜。

谷</span>  如此一来,房屋搜检得越多,搜捕队的规模反而越大。随着本街区居民被编入搜捕队,搜查遭遇的阻力也越来越小。

  一根针落到地上,怎么找最快?

  正确答案很简单,从房间一角开始,一寸一寸地找。

  帝国刺客伪装成树木,藏身于森林。

  温特斯既不熟悉这片森林,在森林中也没有朋友,所以他决定采用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法——把树砍光。

  夏尔等人挥舞斧头的时候,温特斯在静静等待。

  但是一个人声突兀地打破了沉默。

  “大人。”白头罗杰伫立在温特斯马前:“我有一件事想问您。”

  温特斯睁开眼睛。

  罗杰不安地在两腿间来回挪动重心,他的手紧紧贴着身侧,拇指却不自觉在使劲抠中指指甲:“您换了那么多的身份,您……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问?”温特斯觉得面前的白头小子很有趣:“知道答案,很可能会被灭口。”

  罗杰释然地一笑,所有的紧张和焦虑刹那间都消失不见,他咂了咂嘴,自暴自弃似地说:“反正我无论如何都会被灭口嘛。”

  温特斯不置可否。

  “我应该进不了天国,但至少在下炼狱之前,我想知道您究竟是谁?”

  温特斯没有回答,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处置白头罗杰。

  “那……那好吧。”罗杰自顾自地说道:“我能再求您一件事情吗?”

  温特斯微微挑眉。

  “科维良那老家伙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我发誓,什么毒誓都行。是我把您的行踪卖给别人的,您要缝住嘴巴,杀我一个人就够。我可以把脑袋放砧板让您砍,或者我自己跳冰湖,不脏您的手。”

  温特斯“嗯”了一声,问:“你就这些要求?”

  罗杰现在无所顾忌、彻底放开,话也变得多起来:“还有件小事……请您和科维良说一声,让他把我的钱都给卢娜,他知道我藏钱的地方。呵,肯定不够给卢娜捐一次神术,但没办法啦,不够的就让他添……”

  与此同时,夏尔带着一队民兵正在搜查一间独门独院的房屋。

  房屋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男主人是医生,似乎小有名气,民兵进门以后都很礼貌地主动问候男主人,动作也十分克制。

  老医生也很体谅民兵们的难处,大度地表示任由搜查。

  如此一来,民兵们反而更加愧疚。

  但夏尔可不是钢堡人。温特斯派出自己的卫士带队,就是为了防止本地民兵徇私。

  所以夏尔丝毫不留情面,提着马灯,目不斜视地迈入院门。

  院子里停着两辆没有套马的四轮马车。

  “一辆是出诊用的。”老医生解释道:“另一辆是平时用的。”

  夏尔走到马车旁边,放下马镫,直接就往车底下钻。

  很快,他又钻了出来,在其他人不解的目光中神色自若地拍掉身上的灰尘——不是那个什么弹簧悬挂。

  老夫妇的房屋地上两层,地下一层,没搜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但夏尔总感觉有点奇怪。他站在庭院中央,仔细打量周围的环境。

  “要是蒙塔涅大哥站在这。”夏尔心想:“他会留意什么?”

  很快,夏尔明白了为何自己会有异样感。

  院子太空旷了。

  射界太良好了。

  院墙也有点太高了。

  房屋和院墙之间的空地就是小型的“杀戮场”。

  夏尔径直走到正在和民兵闲谈的老医生面前:“只有你们两位住在这里?”

  老医生愣了一下:“是。”

  “没有仆人?”夏尔一指院子里的马车:“马车谁给你赶?马呢?”

  “我家没有住家仆人。”老医生对答如流:“马被车夫带走了,我夫人不喜欢马粪的气味。车夫住在自己家里。”

  对方的回答合情合理,但夏尔没那么容易糊弄,他喊了一声:“把狗牵进来。”

  另一名民兵听令,牵着两条雪橇犬走进院子。刚一进小院,雪橇犬就狂吠不停。

  老医生面不改色,但是老妇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紧张——夏尔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点。

  科维良找来的雪橇犬拉冰车是一把好手,但要说找东西,可远远比不过赫德萨满调教出的那两条寻血狼犬。

  可是狼犬被其他两队人马带走了,夏尔只有凑数的雪橇犬。

  但是嘛……笨也有笨的好处。

  雪橇犬不像狼犬那样灵性——只有嗅到特定的气味才会吠叫。脑子不灵活的雪橇犬,闻到什么都会兴奋地叫个没完。

  心里没有鬼的人听到,只会觉得吵闹。心里有鬼的人听到,那就是催命的狂吠。

  夏尔立刻接过锁链,牵着雪橇犬走到马车旁边,故意让两条雪橇犬去嗅车轮。

  雪橇犬果然声嘶力竭地吠叫起来。

  夏尔大叫一声,一把拔出簧轮枪,眼神阴沉地看了老夫妇一眼,却不与老夫妇说话,牵着雪橇犬走向房门:“跟我来!”

  其他民兵不明所以,惯性服从地跟着夏尔走入房屋。老夫妇的脸颊微微抽搐,急忙追了上去。

  一楼、二楼和阁楼已经检查过,没有密室也没有特别之处。唯一有可能做手脚的位置只有地下储藏间,所以夏尔牵着狗,二话不说直接走向地下室。

  身后的老夫妇陡然变得激动,开始想要赶人。他们指责民兵们不懂礼节,索要伯尔尼上校或是上尉的书面命令,坚称地下室存储有药品不能被猫狗粪尿污染。

  夏尔懒得和老夫妇纠缠,直接命令民兵控制住老夫妇。

  开始口吐污言秽语的老夫妇被关进客厅,夏尔带着民兵走下梯子,小心翼翼地二次检查地下室。

  犬吠声在略显空旷的地下储藏间回荡,夏尔背后的木墙轰然倒地。

  毒蛇般的细长剑身微微颤抖着刺出。

  ……

  十字路口,正在观察喋喋不休的白头罗杰的温特斯,听到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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