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0【决眦入归鸟】
李訾怎么也想不到,战事会在刚开始便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而且藏锋卫还没有全军压上,仅仅派出三千骑便能摧垮禁军组成的防线。
虽说心中有个念头一直在告诉他,无论哪支军队的先锋都必然是最强的刀尖,但是禁军的表现仍旧让他非常失望。只不过身为主帅,他绝对不能将这种情绪表露出来,因此依旧有条不紊地调动江都卫和山阳卫,意图将冲过来的藏锋卫先锋绞杀在阵型之内。
便在这时,陈显达长刀一指,三千骑迅疾跟随他转道向东,从禁军的肋部杀出去,径直冲入右侧江都卫的侧翼。
“咚!咚!咚!”
战鼓声连绵不绝,远处藏锋卫副指挥使孟龙符领四千骑,徐徐列阵向前,但是并未在第一时间发起冲锋。
迎面相对的山阳卫指挥使周宗琪神色凝重,他已经注意到禁军残缺不全的阵型东面,兵力减少五千人的江都卫根本挡不住藏锋卫先锋铁军的突击,那个手提长刀的虎将如入无人之境,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彻底搅乱江都卫的防御体系。
雷鸣般的马蹄声涌入耳中,周宗琪抬眼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骑兵奔袭而来。
孟龙符率领的四千骑变幻战法,凭借极其高超的骑射之能不断拉扯山阳卫的防线,同时以环射之法压迫山阳卫的阵地,四千人如臂使指,整齐度令人惊恐。
在山阳卫陷入极其被动的苦战时,中心区域的禁军在李訾的指挥下重整旗鼓,然而还没等他们提振士气,如蛟龙一般在江都卫本阵中翻江倒海的陈显达忽然昂首一声清啸。
在朝廷大军略显茫然的那一刻,这位血染战袍的虎将带着三千虎贲再度穿插突进,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溃边缘的江都卫军卒,然后朝着刚刚重整的禁军发起第二轮更加凶悍的冲锋。
这一招回马枪,侧击切角,直取中军!
朝廷军队阵脚大乱,江都卫跟在后面试图支援,山阳卫此刻自顾不暇,还没有完全组织好枪阵的禁军又一次被冲乱,而且这次的后果显然更加严重。
藏锋卫不再是浅尝辄止的试探,陈显达的目标赫然直指禁军主帅李訾。
孟龙符率领的四千骑亦突然提速,从西南面切入山阳卫的阵型,同样朝着中央区域突进,他与陈显达在这一刻仿佛心有灵犀,而藏锋卫将士将他们沙场历练五年之久、击败无数敌人锤炼而成的强悍实力展露无疑。
朝廷军队大败!
当李訾发出撤军的命令后,局势似乎已经无法逆转。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直到此刻裴越都没有下达全军追击的命令,只让陈显达和孟龙符带兵保持一定的压迫态势,将禁军和南营两卫逼得狼狈逃窜。
茫茫荒野之上,徒留近千具朝廷将士的尸首。
有人觉得裴越或许是心存不忍之意,但也有人认为这位晋王殿下暗藏更大的阴谋。
刘贤没有去猜测这个问题的答案,转头目视裴越,暗含征询之意。
裴越神色平静,平视着他的双眼道:“臣恭请陛下回京。”
刘贤颔首道:“好。”
裴越遂以陈显达率领的先锋铁骑开路,孟龙符领兵殿后,韦睿亲自指挥主力居中,将天子和一众文臣武勋包围在中间,朝着南方的京都前行。
启程时,裴越忽然扭头望向西方,莫名地轻轻一笑。
……
古蔺驿关口。
时间过去两个时辰,普定侯陈桓在焦急不安的等待中终于收到京都那边送来的消息。
圜丘坛内出现大批属于晋王府的刺客,外面则有北营平南卫正在威逼禁军。宫里吴太后连发数道懿旨,将都中局势稳定下来,同时命右军机萧瑾亲领两万守备师锐卒,开赴北郊平定叛乱。
这与先前的计划相差无几,陈桓总算能暂时安定一些。
吴太后在圜丘坛内安排了廷卫和数百銮仪卫的高手保护天子,外面有三千禁军护驾,所谓的叛军平南卫其实也是朝廷的人,再加上南营两卫和守备师两万人马,又有萧瑾和李訾协同指挥,真可谓天罗地网密不透风。
裴越纵然用兵如神,这一次总不可能扭转局势。
只是陈桓心里依旧有一道阴霾,因为藏锋卫的消失委实令人难安。
虽说他已经在第一时间命人赶去北郊送信,而且朝廷这边准备了近六万大军,即便藏锋卫神兵天降也能挡住,然而他在西境战场上亲眼见识过藏锋卫的强大,心中并无多少底气。
正纠结之时,忽有部将来报,关口外的西军竟然开始向这边移动。
陈桓微微变色,立刻上马前去查看,只见在经过两个时辰的沉默后,灵州左卫拥护着左军机谷梁逶迤行来。这一幕让陈桓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已经明确向谷梁表达过态度,谷家人当然可以回京,灵州左卫却不行。
如果对方是要强攻的话,为何眼下又如出游一般前行,没有半点肃杀峥嵘之意?
“军机大人,烦请止步!”
陈桓不得不高声提醒,身后的两卫将士挡住道路。
为了防备藏锋卫的突袭,他特意带上车阵拒马,将这条连通西境和京都的要道堵得严严实实。这样的布置如果只用来挡住灵州左卫,陈桓不相信对方有任何可乘之机。
灵州左卫停了下来,双方距离不过六十丈,然而谷梁却没有勒住缰绳,继续策马前行。
谷芒和谷范跟在两侧,两人手中各举着一杆大旗。
三人三骑,直面数万大军。
不知为何,陈桓忽然觉得心里泛起浓重的慌乱。
相距二十丈时,谷梁终于停下,他眺望着面前威武雄壮的南营将士,最后目光落在陈桓身上,不急不缓地说道:“晋王谋反之说,想必陈侯很清楚内情。或许你有无数的证据来证明,但是本侯不会相信,边军不会相信,天下人都不会相信。”
陈桓嘴唇翕动,身为这场阴谋的参与者,他这个时候理应直言驳斥,然而对上谷梁平静之中又有几分伤感的目光,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开平帝的知遇之恩和临终前的信任,因为吴太后恳切的说服,因为朝中风浪已成大势所趋,所以他最终还是参与进来,但是没人知道他这一刻的纠结与沉重。
谷梁没有继续看他,而是看向面前的煌煌军阵,目光尽可能地落在每一个将士的脸上,继续说道:“晋王如果不忠,又怎会返回京都?他在南境拥兵数十万,至少自保无忧,若真有不臣之心也可形成事实上的割据。宫中太后如此陷害忠良,只会让大梁分崩离析民心失散。”
陈桓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于是抬首道:“军机大人,末将并不敢阻拦你回京,但是灵州左卫不能进入京畿之地。”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怀疑,谷梁身边的这支军队究竟是不是实力较弱的灵州左卫,还是暗中组织起来的西军精锐?
谷梁洒然一笑,缓缓道:“陈侯其实不必太过担心,先帝在世时早已将本侯麾下的人分割得七七八八,手中实在没有多少可用之兵,不过——”
他语调猛然昂扬,满面豪壮之气:“我谷梁十五岁从军,为大梁戎马四十载,无数次出生入死,无数次血染征程,这是尔等都知道的事实。今日灵州左卫万人封刀,但谷某依然会带着他们回去,若是南营将士不忿谷某所为,大可刀兵相加。”
陈桓怔住,猛地扭头望去,只见拦住道路的南营军卒虽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骚动,但是视线所及之处,所有人的兵器都垂了下来。
谷梁又道:“至于本侯为何一定要坚持带他们回去,原因很简单,这些儿郎为国舍命,方有西境战事之大捷。如今凯旋京都,自然要接受朝廷的嘉赏和百姓的欢呼,而不是留在这荒郊野岭之处,惶惶不安地等待着朝廷的发落。”
南营将士沉默相望,却有一种异样的气势在凝结。
谷梁旋即正色道:“本侯亲眼看着他们出生入死,自然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寒心!”
陈桓这时想起一件事,在开平三年秋天之前,谷梁便一直是京军南营主帅,这座大营的骨架可谓是他亲手搭建。虽然四位指挥使以及大部分中级武将都换了人,可是底下的将士却换不掉。
这座大营的魂魄上依然有谷梁的印记!
谷梁双腿夹着马腹,不慌不忙地向前,谷家兄弟紧随其后,灵州左卫亦再度迈步前行。
不管是陈桓、两卫指挥使还是下面的统领如何呵斥,绝大部分南营士卒都没有动作,静静地看着对方走过来,然后他们开始向两边退去,让出中间一条路。
不够宽敞,但是一眼到头。
陈桓既有荒唐之感,又难掩心中震撼,颤声问道:“军机大人意欲何为?”
谷梁抬眼望向东方那座看不见的雄城,缓缓道:“回家。”
与此同时,一名隶属南营的魁梧士卒猛然发声怒吼:“恭迎军机大人回京!”
紧接着,便是两万余人齐声响应。
“恭迎军机大人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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