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恩公”
郑楹在冯府住下后,几天转眼过去,却始终没遇到下手的机会,直到第四日用晚饭时,无意听人说冯旻次日将隆重宴请一位新结交的本地高官,宴席就设在冯府最富丽的逐云楼。
从逐云楼到冯旻就寝的院落需经过一片假山,郑楹思量着可藏身于层叠假山之中,若冯旻近旁没有仆从跟随,便可出其不意一击而杀之。计策拿定,郑楹当晚便在屋子里独自思量演练了一晚上,彻夜未眠。
翌日晚饭过后,郑楹回房,随即屏退侍女,换上靛色窄袖衣裙,高绾发髻,之后便独坐窗前,静静等待下手的时刻。
也不知坐了多久,忽一个黑影从窗前一闪而过。郑楹刚恍过神,人影已消失不见,案上却多了张纸条。
郑楹拿起一看,上写着:请速至城东同宣客栈夏吟阁相见,所图之事,沛可代劳,阅后即焚。
郑楹捏着纸条靠近烛焰,毫不犹豫将其点燃,看着它顷刻燃为灰烬,只当没看到过。
“你当然可以代劳,”郑楹冷戾地看着那一小片灰烬,暗暗心想,“只不过我要的,不只是他的死,而是速死。恕我今日等不了你的‘从长计议’了。”
——今晚,她是无论如何也要下手,再没有人能拦住这个想报仇已经想疯魔了的女子。
夜深了,郑楹仍能听到远远从逐云楼飘来的宴乐之声。
“很好,”郑楹一边活动着肩颈和手腕,一边心想,“越晚越好,只要别到天亮。”
约莫丑时,宴乐声渐渐安静下来,郑楹吹灭灯烛,关了房门,之后悄然隐入层叠假山之中静候仇人,手中紧紧倒握着那把被她一路从王府带到尼姑庵再偷偷带到泠安的匕首,锋利的刀刃便藏在袖中。
少女以为自己一举一动都被浓浓的夜色所吞没,不曾想其实早被一人居高临下地尽收眼底。此人便是蒋相毅,他不愿伤及旁人,也探到了这个冯旻很可能一人独行的下手良机。
蒋相毅此时就伏在假山不远处一座高阁之上,看到郑楹躲躲藏藏的样子,起初还以为是来此私会情郎,然而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当冯旻醉醺醺地从山间小道经过时,山后的女子竟猛地窜上了中年男子的后背,扬起的手中还紧攥着一把匕首。蒋相毅这才意识到,这小娘子来此是出于同样的目的。
郑楹性情虽常怯懦甚至于略显呆滞,身手却比普通女子敏捷不少,出手干脆利落,直指咽喉要害,又是从后偷袭,眼看就要得手。而冯旻也不是庸笨之人,一发现被人拿了背,立即抬手护颈,是以匕首只割在手上。郑楹一击失利则败局已定,再想下手时,冯旻已然警惕,反手钳住郑楹细腕一扭,三两下就夺去了匕首。
一看是郑楹,冯旻瞠目结舌。他素知郑楹有些怪癖性情,郑楹来投他也心怀警惕,但从没想到这个娇生惯养的宗室女竟有胆量亲手杀人!
惊诧之后便是恼恨,冯旻正想大声叫人来绑了郑楹,刚张开口,还不及发声,忽面前黑影一闪,匕首已不在自己手中,几乎同时,冯旻只觉侧颈一凉,鲜血喷涌而出。
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令郑楹猝不及防,少女还没来得及动弹,已被点了穴道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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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郑楹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雅致而陌生的屋子里。短暂的恍惚过后,少女蹭地坐起身,警觉地看向四周,正撞上远远坐着的蒋相毅的目光。
“你醒了。”蒋相毅起身问候女子。
”你是?”郑楹警惕地发问。
“我就是方才杀冯旻的人,见你失手,顺道把你带了回来。”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郑楹赶紧朝男子欠身致谢,又问道,“萍水相逢,恩公为何肯助我?”
“我不是助你,他也是我要杀的人。”
郑楹吃了一惊:“这么巧,恩公也与他有仇?”
蒋相毅摆摆手,笑道:“小娘子不要见怪,别的,我都不方便讲,你也不必问了。”
“恩公尊姓大名也不便告知吗?”郑楹又问。
蒋相毅默认。
郑楹点点头,再不多问,下床走到蒋相毅跟前致谢。蒋相毅道不必,郑楹仍是拜了三拜。此时的郑楹举手投足尽显柔婉高贵,与疯狂杀人之时判若两人。郑楹道谢后,又告了辞,就准备离去。
“等等……”蒋相毅忽然叫住少女。
郑楹转身问道:“恩公还有何吩咐?”
“无事,只是觉得……”蒋相毅想说似曾相识,又怕唐突,便止了声。
原来,方才郑楹走近致谢,蒋相毅得以看清女子的脸,这一看清便吓了一跳——薛王案当晚,蒋相毅一看到手下施虐,立刻前去阻止,待慌忙推开众人,却发现为时已晚,只见地上的妇人浑身赤裸,一息尚存,血红的双眼直勾勾盯着正前方。那是蒋相毅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毛骨悚然。
重任在身,蒋相毅无暇多想,一刀刺入妇人心口,结果了痛苦之中的妇人。从此,妇人那张脸,尤其那双狞厉的双眼便永远烙印在他心上了。而如今,面前的这张稚嫩的脸竟与记忆中噩梦一般的脸隐隐重合,再加上郑楹轻微的础州口音,蒋相毅猜测,自己救下的这位小娘子许是那惨死妇人之女。
“只是……只是觉得应该给你些盘缠路上用,”蒋相毅接上刚才的话,取来一包钱交给郑楹,“这些,你都拿着吧。”
郑楹一掂,发觉足有十两,大惊,慌忙推辞。
“别让了,小娘子请千万拿着,你这一路上有的是用钱之处,干我们这行的,都不缺这些个钱。”
“恩公……”
“别叫我恩公!”蒋相毅此时再听见“恩公”二字,心里一急,冲口而出去阻止,不觉带出些严厉的口吻。
郑楹被吓了一跳,也不敢问缘由,赶紧屈膝俯首连连致歉。
蒋相毅见吓到了面前这弱不禁风的小娘子,连忙解释道:“举手之劳,不敢当此敬称。快拿着吧。”
郑楹不敢太过推辞,低着头千恩万谢地接下了。
蒋相毅又问:“你是要出城么?我送你一程吧。”
“不,我不出城,我要先去城东的同宣客栈。”
蒋相毅随后陪少女找到了这家客栈,还硬要将自己从京城骑来的骏马赠送与她。郑楹识得此马价值不下百贯,固辞不受。
“小娘子莫多心,只因我家中有个同你一般大的女儿,我是最看不得你们这么大的女娃娃受苦,你若知道做父母的那份心,就莫要推辞了。”蒋相毅沧桑历尽,面相显老些,就编了个这样的借口,终于又哄得郑楹感激涕零地收下骏马,两人就此分别。
郑楹看着蒋相毅穿行在人流中的背影,心中回味着方才听到的那番话,想起自己早已无父无母,又是感动又是悲哀,鼻子一酸几乎要哭出来,碍于人来人往的,只得赶紧收起哀思,进去找詹沛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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